般若兰宁 作品

☆丶番外·萎芳尘(四)

 越近水榭,花香越是浓郁,意琦行却好似毫无感知这番异常,仍是坚定不移的踩着自己的步子。那水榭看来灯光隐隐,走起来却也不算太远。不消片刻到了门前,意琦行刚刚一推,手伸出去,却扑了一个空。

 水榭的槅子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暖黄烛光丶浓郁花香顷刻散出一地。意琦行推门的力道忙的一收,将将在距离一抹雪白的胸脯前几分的地方停下来。

 门内款款而来的,竟是一名殊色佳人,雪发不挽,垂如银瀑,玉盘似的丰润脸颊盈盈带着笑,欠身一个万福,倒像是熟稔已久的模样:“意先生,您叫妾身久候了。”

 意琦行瞧那女子,眼生得很,立刻沈声道:“你是何人?”

 女子只是抿着嘴笑,一双白藕似的胳膊倒先攀了上来,挽住意琦行推门的手臂:“秋寒露重,先生何不进来说话,站在门外对答,忒的生分了!”她也未如何用力,只抱住手臂轻轻一拉,意琦行倒有点身不由己的,便随着她踏入了水榭之内。

 水榭中,甜香浓郁,竟说不出是哪一种花朵哪一种香料,似乎百草千花,尽纳於此。室内也全然不同整座梦花境的颓败模样,明烛高烧,锦绣遍地,桌椅软榻上,无不精心陈设,那女子一袭粉色纱衫,与飘荡满室的粉白两色垂纱幔搅在一处,倒有了些非人非妖的仙气。

 女子拖着意琦行的手将他带到桌边坐下,又捧上一碗茶来,然后才笑吟吟的道:“这园中姹紫嫣红,尽是妾身容貌。本以为此园荒后,从此花月容颜,也只能尽老野狐禅笑。不想今日君来,蓬户生辉,妾身喜不自胜,特来一见先生。”

 “你是……”听那女子娇声燕语,却是信誓旦旦满口无稽,意琦行也不由猜测着道,“你说你是……这园中花妖?”

 粉衣女掩口而笑,不去作答,只又将一副娇怯怯的身子凑近了些,意琦行才发觉那百花香气,竟是尽从她身上散出,而女儿家腻脂般肌肤,更是几乎蹭上身来,稍碰可触。他神色一稳,便要推桌站起,正色道:“我与姑娘素昧平生,而姑娘又非我要寻之人。为何在此姑且不论,我不便久留,告辞了。”

 意琦行转身欲走,忽然身后嘤咛一声,一个脂香粉滑的身子,直扑上了后背,不依不饶环抱住了他的腰。粉衣女哀声切切,直道:“妾身久居荒野寂寞,难得有先生来,不啻於天赐缘分。只求先生怜惜,莫要如此绝情冷意。这园中并无恶物,先生同伴,料想无碍,先生何必这般急於离开,令妾身心寒!”而随着粉衣女泫然若泣的低诉,空气中花香愈发涌动浓烈,突又浓极转淡,只细细一缕香,钻鼻入窍而来,惑人心神。

 浅浅香氛之中,意琦行竟似有些恍惚,坚定心智,一如蒙尘。粉衣女莺声燕语偎上身来,挽定了他的手臂,款款又向房中带去。意琦行脚下一晃,便也随她去了。那水榭看似玲珑,内中叠叠纱幔,却缭绕得颇为幽深,粉衣女一手把定意琦行,一手拨纱前行,数层轻纱之后,却是一架软榻,锦褥软靠无一不备。粉衣女只双手轻轻一推,意琦行便顺势坐在榻上,一手支了头,像是有些迷惘。

 粉衣女轻笑一声,也倚着他坐下,无名花香,便如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丝茧,紧紧裹在了两人周身,使人全身酥懒如坠云雾之中。那女郎却不急动作了,只是撩起自己一绺发尾把玩,忽然又掐着那一截雪白的发丝,在意琦行眼前一撩,笑道:“剑宿,意大剑宿,意琦行,报覆的滋味,原是无聊,可想到若能见你二人悲切惶恐愤怒绝望种种……便觉有趣起来了呢!”她轻轻叹着气,将手臂搭上意琦行的肩,顺势将脸也贴了过去,“他说他爱你,呵呵,那背叛的绝望,想来美妙,足堪为我一观了!”

 梦花境的水井自然打在了厨房小院之中,井上有十分结实的石栏井盖,荒芜一年馀,倒也不见如何腌臜。绮罗生借着星月光,快手快脚将两个水囊都满满灌好,又自己胡乱掬水喝了几口,才有点没形象的伸了一个懒腰,拎起水囊沿着原路回去。

 这段路程颇短,也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但豪雨才过,天清气朗,那种草木中渗透出的,带着点雨水腥气的勃勃生机,倒是让人心中十分畅快。绮罗生虽於梦花境心有芥蒂,可草木无辜,却不妨他放慢了些脚步,尝这短短一程的清芬。

 小路之上,青苔湿脚,绮罗生还是要有些小心的避开些难以落脚的地方,低头走了片刻后,忽觉似乎哪里有些不对,猛的擡起了头。

 浩荡奇香,刹那狂涌而来,百草千花,无边锦绣,将他几乎冲得脑中片刻失神。但绮罗生飞快定下了心神,抛开这有些熟悉的花香,定睛再看,自己竟是莫名其妙偏离了原来的道路,撞到了一片草木深处。月华如纱,照不分明,他只能依稀瞧见身边高高低低的花草影子,这般秋夜,竟然还有许多缤纷花朵摇曳,离奇之景,似曾相识。

 脑中瞬间闪过许多过往片段,诡背天时的草木疯长,绮罗生心中顿生悸动。他虽不知自己如何陷入这诡奇之境,但花香虽迷,他的心神却如浸冷露之中,并未彻底受困。把定灵台之后,定睛再看,一片黑祟祟的花影外,依然可辨依稀建筑轮廓。绮罗生揉了揉眼睛,瞧那一带屋舍,仿佛熟悉,似乎乃是梦花境西墙一带的厢房模样。他暗暗咋舌,不过瞬间花迷,竟然已是须臾时辰便过,一步之踏,其谬不知几许。这般神通设局,奥妙之极,若要取人性命,也不过反掌之间。但花迷之术虽是迷惑心神,却无杀机在内,不知背后之人,究竟作的是何谋算。

 绮罗生这样一想,忽然便十二分的惦记起孤身留下的意琦行来。自己虽侥幸有天水护身,不曾失陷多少,但意琦行独自留在屋中,又对这些梦迷之事无有提防。若施术之人意图在彼,只怕乃是大大的不妙。

 这一来,绮罗生登时急虑。他脱了花中迷障,粗粗辨了方位,也再顾不得天黑路滑,轻功展开奔向两人栖身之处。一路闯进屋内,却见门栏大敞,火堆的火头被踩得低低的,人却空无一个。

 懊恼的呻吟一声,绮罗生顺手抛下水囊,环顾四周。意琦行不见得毫无线索,不过屋内一切安然,连着两人的马匹也都安安静静在堂屋一角休息,实在不像遭了什么意外的模样。绮罗生心知,这样看来,多半意琦行是寻自己而去,却又不晓得,离了此屋的梦花境中,究竟布有何种圈套。他不敢耽搁,立刻又转身冲出,沿着揣摩的路径没入夜色之中。

 他选的路径,与意琦行十分默契,几乎毫无偏差,匆匆一路张望着唤着人,片刻便撞到了曲水之岸。风送花香,几度成迷,可清冽之水,正是此般迷术天生克星。绮罗生昔日曾服食“无何有”,又在云宗得了锻炼之法,天水精灵,融於身心,再不受迷花之扰,这一路之中,竟是几乎未遇多少曲折,便已入水岸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