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兰宁 作品

☆丶章九九(上):系萍踪

 那两本书最终还是交了意琦行带出去处理,绮罗生窝在榻上,只见他拿着出去,空手回来,就权当它们当真已经彻底葬身在滔滔江水之中,再不肯去想了。反倒是那枝柳条,翠柳青嫩,细嗅其上,甚至还带着些草木露水清气,一并扫地出门,倒果然有些糟蹋造物。绮罗生想了又想,还是自己勤勤勉勉爬下了床,插到先前说过的净瓶中去。

 意琦行坐在一旁,看着他折腾,那青青柳色,也不觉晃了自己的眼。忽然便起身,走到绮罗生身后去,轻轻抱住了他的腰。

 还有些带着适才丢人的记忆的身体微微轻颤了下,然后才一如往常的放心把自己嵌到熟悉的怀抱中去。绮罗生一边拿指尖逗弄着青嫩的柳叶,一边稍微侧了下头,捕捉到意琦行的脸庞:“怎么?”

 意琦行的目光也落在柳枝之上,然后半是叹息半是笑着:“此夜笛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就动身上山?”

 绮罗生立刻也笑了:“原来你也贪恋故园,之前远走多年也不曾说,如今这才离开了数月,怎么就归心似箭起来了。”

 意琦行还是那种带了点喟叹的表情,闭上眼深吸了口气。他嗅到很多气味,药丸的苦香丶沐浴过的水香丶枝叶上的木香丶还有房中流动着的,细微的驱潮熏香……种种味道,糅杂却不刺鼻,是一种有些让人慵倦的家常味道。他把自己的鼻子在绮罗生的颈上蹭了蹭,有点孩子气的动作却不如何违和:“现在想回去了,大概是又觉得‘家’这一字,栩栩如生。”

 他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说来,仿佛是在陈述最自然不过的想法,绮罗生却是觉得,一个月前在石州旧宅故地重游之时,见着幼时居住过的亭台楼阁丶草木园林,也未曾有过这般的满足快慰。他忽然想,自己大概心里也是难免的自私,能把自己的位置,凌驾在其他许许多多之上,谁会不开心呢?於是便也握紧了意琦行的手臂,愉悦的笑道:“自当与君同往。”

 定了接下来的行程,意琦行似乎有些急不可耐的,把绮罗生撵回床上休息,就动手收拾起上山的行囊来了。但两人随身之物本就不多,许多要带回山上的东西,还需再往集市上采买才可,这又非是一人两手,张罗得过来的了。

 看着拾掇了一半的包裹,意琦行仿佛才醒过神来,自己也难免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急切有些发笑。看了看已经包好的衣物,都不是什么频繁换洗的,索性便也任它们搁在那里,自己却丢开了这一遭,而是往矮几边坐下,铺开张纸,一五一十计算起后日需要采买的单子来。

 这一日寻常易过,虽然绮罗生烧热已退,但意琦行还是盯着他依着三餐服药。那药方中很有些渴睡的药草在内,绮罗生几乎身不由己的,醒时少睡时多,困在床上虚度了这一整日的时间。

 待到用了晚饭,月上中天万籁俱寂,绮罗生倒因着白日里一直在睡的缘故,整个人都格外精神起来。这一夜的月色也十分清亮,几近圆满的形态,照得大江上下,剔透玲珑。

 又添了两件衣服和一件夹缎披风,绮罗生终於获了允,可以在打开的窗口赏月。他百般央着意琦行起了船锚,将画舫放至江心,上下天光,琼田百亩,精致画舫随波起伏在其中,甚是不知今夕何夕。

 意琦行在学着给熏炉换上清淡气味的熏香,虽然动作生疏些,但小心翼翼弄下来,倒也没出什么差错。沈水般的香气随着烟缕在船中荡漾开来,连素来不好此道的意琦行也觉得耳目一畅。他瞧瞧那囤香的盒子里所剩不多,便道:“你喜欢这香,就一并带上山吧。左右不剩多少,也不添什么累赘。”

 听他这样说,绮罗生也探身看了看,却摇头道:“算了,明天再往镇上买些就是。这些留在画舫,日常取用也足够了。”

 这时江面上一阵风紧,掀起略大些的浪头,推得画舫也微微摇晃起来。意琦行不知是经了这一阵风,还是听了适才一句话,忽然手上动作放缓,似有所思。

 他非是困己之人,心中生了困惑,立刻便要问一个清楚明白。丢下手中香盒等物,也踱到窗边去,一手轻轻按在绮罗生肩上:“绮罗生,我一直不曾问你……就算石州故宅已被你变卖,尚有缘溯山上屋舍,随你起居。就算是为了奇花八部闲来雅聚,镇上要赁一处院落也是容易。你何为还要买舟玉阳江上,过这日夜随波颠簸的日子?”

 他这一问来的突然,绮罗生楞了楞,才回过神,擡头瞧着意琦行。灯光月光交映,披满意琦行一身,也照出他脸上神色,十分严肃。更隐约可见,眼底更是几分不满,并不遮掩的流露出来。

 绮罗生撑着窗棂,笑眯眯看他:“你不喜欢这画舫?”

 “舟楫之类,若作代步与消遣便罢,但日日久居其上,这终归是飘萍之所,寓意无根,不吉!不喜!”

 绮罗生立刻一撇嘴:“大剑宿你现下可也还住在船上呢。”

 见他躲闪,意琦行立刻弯下腰,双手分开一撑,把绮罗生整个人笼在了自己身下:“石州并非水道纵横之处,绮罗生,告诉我,你为何独爱舟楫?”

 他认真起来,简直有些逼问咄咄的意思,绮罗生没处闪避,只好也仰起脸看着他。目光胶凝半晌,终於还是绮罗生先服了软,笑着叹了口气:“你真是……固执起来,简直让人毫无办法!”

 “若是为难开口,你也不需讲。”意琦行的手从撑住他身后窗棂,到转而托起他的脸,“我只是想告知你,这般伤春悲秋的寄怀之感,日后无需再有萦心。”

 眼见着银发剑者越是严肃,绮罗生心中适才被追迫得有点狼狈的感觉便越发淡了,忽然十分轻松惬意的模样弯起嘴角,笑吟吟道:“大剑宿目光如炬,不是已把这画舫的本来面目看得透彻了么!”

 意琦行眉头一动,正要开口。绮罗生已向前凑了凑,将自己的脸从他指间脱开,却埋入了怀里。双臂反拢过去,抱住了意琦行的腰,用力紧了紧,像是剖白,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小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大概是个疯子,明明那么真切的一个人,为什么却只在我的脑海里,只我一人能看得见,与他喜同他乐,而旁人却一无所知。住在偌大的家宅,却只得那一个身影真正陪我伴我。”

 “在缘溯山上认得大哥,蒙他指点我踏入武途。他不觉得我怪异,却说这是我与七修冥冥中的缘分。我视他如兄如家,十分的快活。”

 “后来一夕之间,大哥远走西域,七修其他之人,我不曾见不曾识也不曾遇。一人踏入这江湖,却又沾染满手血腥,蒙获兽花前辈施救收留,但兽花植身,心头最后那个影子却舍我而去,而前辈又在不久之后身亡……”

 “意琦行,你说我算不算得上是天涯飘落,孤零之人?又配不配这江泊画舫,江海萍踪?”

 他的语气平缓,说起这些平生憾事,并无太多的情绪在内。意琦行却是忍不住的心疼,将手指插到他在自己胸口的头发中去,有点沈痛的叫了一声:“绮罗生!”

 “哎?哈!”绮罗生忽然笑了,呵出的暖气透过春衫吹在胸口的皮肤上,“意琦行,你想什么呢!如今你不是那个我脑海里若隐若现的影子,而是真真切切陪在我身边,大哥也已回来。恶驱尽善犹存,七修二代的后辈们丶云宗之人丶还有许许多多新旧相识,心境一开,眼前也变,从前闷懑之中忽略掉的种种,如今皆在眼前。我还有什么不快活,不满意。”

 他笑出了声,意琦行的手掌抚在他头上发丝之中,也感到阵阵轻微的震动。这短短片刻的心情,从最初的纳闷不满,到酸楚心疼,再到被莫名牵引着释然起来,竟似转过平生。

 绮罗生稍微用了点力气,从意琦行压制般的怀抱抚慰中擡头,眼底一片光彩莹莹:“我现在还爱住这画舫,是因为汲水用水,当真方便;赏月赏景,天水剔透……你可不许不信,这是再真不过的真话了,比刚刚的那些加起来,还要真。”

 意琦行也笑了,爱怜的在他额头上亲一亲:“你用再多的水,我有力气也提得起;你爱景致,我也可陪你走遍山川。不过,你还是要先与我回家去才成。”

 “好,回家。”绮罗生也笑,胸中早已消散的块垒,却成了如今最甜蜜幸福的牵绊源头。

 萍踪难系终还系,有情山水畅平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剑宿有点苦恼的学习如何“风雅”,小绮罗完全已经无地自容了好么哈哈哈哈xddd其实身在江湖,本就漂泊,能平稳下来,与爱人在一起,才是幸福啊!至於这个奇葩的章节排序,在后记里我会解释的嘿嘿——这还是一整章的内容啦,虽然标了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