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丶章九九(上):系萍踪
船舱中,绮罗生似是还觉得有些冷的样子,团团用被子裹着自己缩在床上。这本也是烧退后的畏寒。意琦行先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再无异常,这才放了心,在他脸颊上拍了拍:“还难过么?”
绮罗生抱着被子有点可怜兮兮的点头:“饿,还有……身上湿透了,我要沐浴换衣服。”
他昨夜服了药后,全身上下出得一场透汗,如今汗虽褪了,一身的粘腻却极为不适。绮罗生又是个爱洁的性子,只觉一刻都等不得了。但他也知,这一场病多半都是自作自受,心虚没有底气,只能眼巴巴瞧着意琦行,等他点头。
少见他这般可怜模样,意琦行又是稀罕又是好笑,在他头上撸了又撸,挑开几绺被汗水打湿黏在鬓边的发丝:“洗快点,别再被风吹了,然后吃点东西再睡。”
绮罗生几乎立刻雀跃起来:“好!”就要掀开被子下床。但才一动作,又停下了,乖乖冲着意琦行眨眼。
意琦行这才满意的起身,去把浴桶热水等物都折腾进来,又把门窗一等全部关了个严严实实,不叫一丝凉风有机可乘。
匆匆洗去一身粘腻,抹掉最后一丝病汗,全身上下都觉轻快。只是病竈虽去,馀韵尚在,绮罗生还是手脚虚累提不起几分力气,换了衣衫床褥之后,又病恹恹的爬回了床上,精神依然不大好的样子。
外头炭炉上的白粥,熬到这时已经十分香稠,意琦行将盛出来晾得正可入口的那两碗和些清淡小菜一并搬进内室,两人一凳一床,对坐用起早饭。
风寒之症,烧得嘴里滋味也是寡淡,很有点食不知味的意思。绮罗生“咯吱咯吱”咬了一根笋丝,又抱起勺子喝粥。香咸的小菜先在舌头上转了一圈,白米清粥再入口,没有任何花哨的味道,只是稠而细腻的感觉,不烫不冰,让整张嘴巴里都惬意舒适起来。
小口慢慢咽了下去,绮罗生擡起脸对着意琦行笑:“有点像大哥熬的粥的滋味。”然后又吞了一匙,小心啜着碗沿上的米汤,“不过比他做的好吃。”
这褒奖里头究竟带了多少偏心的比较姑且不提了,只看着绮罗生很给面子的吃了一碗又添半碗下去,十分餍足的模样,意琦行心里头就柔软暖和起来,摸摸他的头又让他躺下,自己快手快脚把早饭的残局收拾了。
昔日风波诡谲,几乎时时刻刻压在心头,沈甸甸的难以释怀。如今诸事俱散,春光晴好,沿江放舟,这种惬意闲适之感,倒是久违了的新鲜。意琦行在船头驻足片刻,此刻天日已高,不疾不徐的江风带浪,拂身清爽却不寒凉。沿岸生了不少柳树桃花,那纷纷扬扬的柳絮,还有点点轻红,经风一吹,便有许多飘飘荡荡的,落到江水中来。
柳絮桃花质轻,在水面上随着细浪一起一伏却不见沈,意琦行目力甚好,远远看去,便似江水也染了点嫩红轻白的颜色,是十分细致的景观。
意琦行忽然记起昨夜秉烛翻看的那两本闲书来,内容虽是许多直白淫巧的闺房秘戏,但笔者倒也并非大俗,字里行间,间或也十分卖弄风雅处事,便曾提到这浓春三四月,宴开桃花水,浣笺流觞的意趣。
微微皱了皱眉,意琦行的神色竟是少见的有些犹疑起来。画舫离岸不远,他忽然肩膊一动,一缕剑气迸出,一耀数丈,岸边一株正嫩枝随风的柳树上,一段细柳枝应声而断。意琦行足尖轻点,已是跃出船头,身似流光一晃赶上,将柳枝抄在手中,又在空中一个翩然折身,覆回画舫。
这一来一去,不过眨眼之间,画舫之上更是点尘不惊。但绮罗生在内室却仍是察觉到了,“咦”了一声,招呼道:“意琦行,怎么了?”
“无事。”意琦行随口一应,瞧了瞧手中柳枝。还未彻底长成的柳叶仍是鲜嫩的黄绿色,幼小的叶芽好像小小的碧玉种子,柔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果然十分颜色。他把那柳枝看了又看,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定,一转身进了舱。
绮罗生身上病倦,但才醒不久,马上就再睡过去也是不能。他缩在床上有些无聊,便从玉扇中抽了江山出来,捡了块丝帕慢慢擦拭。几近透明的刀身,琢玉镶金的刀柄,一点一点抹过,冰凉的刀意,隔着织物,也可清晰的烙印在指尖上。
意琦行进来见到他在擦刀,并未说什么,反而绮罗生一眼看到了那枝柳条,眼睛一亮笑了:“怎么?剑宿忽然也好起这些风物来了?那边格子架上还有一个净瓶空着,先插在里面吧。”
意琦行点点头,却没去找瓶子,而是掐着那枝柳条在床边坐了下来,深深看了绮罗生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绮罗生呆了呆,见他慎重,似是有什么极为紧要的话要说,不由自主也端正了,将艳刀搁在一旁,人也更坐起来些,握住意琦行空着的另一只手:“怎么了?”
意琦行反握住他的,将柳条也搁在了他的膝上:“你在奇花八部那几年,过得……可是愉快?”
“啊?”绮罗生没料到他没头没脑问了这一句出来,十分纳闷,但见意琦行神色,又不像是在玩笑,只好道,“奇花八部,本都是清修散人,爱花莳花,间或吟风弄月的风雅集会罢了。并无……在清都无我之事前,并无多少江湖气息,倒似文人雅客闲集一般。几部主人轮流或开花筳,或邀咏会……也算是十分惬意的日子吧。”
意琦行听他这样说,眸中颜色又深了几分,像是笃定了什么猜测,有点叹气般道:“果然!”
“果然什么?”绮罗生觉得眼前人变得大大的不对,甚至有些急了,扯住他的手追问起来,“意琦行,你怎么了?这才多一会儿工夫,你出去转了一圈,是遇到了什么?”
意琦行安抚的拍拍他的肩膀:“我无事。”又把柳条捡了起来,在指间翻弄着,“只是忽然发觉,你虽是七修刀道中人,江湖豪客,但又在奇花八部中吟咏潇洒,相处甚欢。那些雅致情操,想来本就是你骨子里喜爱的东西……”
绮罗生呆呆看着他说话,听到此处,也未觉有何不对,条理清晰得很,自己也确实对那些风流雅致并不排斥,偶尔远观,还觉有些意味。但意琦行接下来又道:“我少时在缘溯山,不过读写经史子集之类,回到云宗十年,大多只在习武与兵策。在他事上既未分心,便也不通,倒是要你私下迁就,委屈自己……”
“等等!等等……”绮罗生觉得他越说越不对劲,也顾不得冷了,一骨碌在床上爬坐起身,扳住他的肩膀,就差摇晃起来,“意琦行,你说什么呐!什么委屈,什么迁就……我没觉得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甚至觉得就这样过完这一辈子我很喜欢,你究竟是哪里看出我不开心,有委屈的……啊!”绮罗生好像忽然又明白了什么,劈手把那枝柳条抢了下来,用力甩了甩,“你拿这个给我,是为了让我……看看喜欢的……风雅?”
意琦行倒不觉得有何不妥,仍是一贯认真严肃的模样:“你若爱这些,向我直言,我同你去寻去看皆是无妨。你我之间,并无不可容纳改变之处。只是……”他眼神游离了一下,又坚定道,“让你以闲书慰藉,是我疏忽了。”
“嗯?”绮罗生又好气又好笑,兼着一头的雾水,“什么闲书慰藉……”忽然,他说话的声音突的小了,眼中本来笑盈盈的神色,变得几分惊几分羞几分慌张和不知所措,“你你你……你看到了什么?不对,你是不是看到了……”他猛的跳起身,就往床头搁物的小躺柜上扑去。
那里还堆放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品,但本来也在其中的桑纸包却不见了。绮罗生急得眼圈都有些发红,正胡乱上下翻找中,腰上一紧,被捉回了意琦行怀里。意琦行用一只胳膊圈着他,另一手拿了两本香喷喷的书,递到眼前来:“你找这个?”
一声呻吟,绮罗生一把抢过那两本书,咬牙瞪向意琦行:“你……你看了?”
意琦行点头:“有些闲趣,但更多篇幅不免露骨,你少看为好。”
“你……”绮罗生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结果都是咬到舌头的可能性大些,有点欲哭无泪的一扬手,把那两本书远远丢到了角落,“你看这些干什么……不对,我没看……不是,这不是我的……”
他话说得颠三倒四,意琦行倒也看出他羞窘尴尬的模样来,有点好笑的收紧手臂把他塞到怀里:“你看就看了,又有何妨。”
“不是……”意琦行的态度越坦然,绮罗生越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般无地自容起来,双手勾住他的肩膀把脸用力埋进去,结结巴巴的,但还是强撑着,把那罪魁祸首的两本书的来龙去脉彻底交待了一回。好容易说完,脸上已是烫得飞红一片,扳着意琦行的脖子不让他看到自己,又道,“吟风弄月也好,踏血江湖也罢,你陪在身边,已是足够好了。意琦行,我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很喜欢,从来没有过的喜欢。你……”绮罗生的声音又急促起来,咬牙切齿道,“你快把那两本书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