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丶章九九(下):
青翠山坡,鸟鸣婉转,叽叽喳喳的热闹是盛夏时的模样。有些烤人的日头明晃晃挂在天顶上,都说山中好避暑,可在这样炽烈的阳光下,身体里的水分还是争先恐后的从脸上身上冒出来,汇成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
一留衣擡起袖子,揣着一肚子对太阳的牢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却在放下胳膊的时候楞了一下。
他看到的是虽然结实但更有着少年人的柔韧线条的手臂,从挽起的粗布袖口露出来。小臂内侧甚至还有一个一寸长的红红的伤痕……他想起来了,这是自己昨晚烧晚饭的时候,不小心在油锅的锅沿上碰出来的印子,摸上去还有点热辣辣的疼。而现在……他“哼”一声,一脚踢飞了一块小石子,还得去把那个不肯好好吃自己烧出来的饭,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大爷”弟弟找回来……吃午饭!
山上没有什么修葺出的道路,踩塌了的青草左右分开一条小径,笔直笔直的通往一个方向。一留衣又抹了抹鼻尖上的汗,加快了些脚步,“蹬蹬蹬蹬”的跑起来。他此时的武功已有相当根基,飞快跑动时带起的风,吹过汗湿的皮肤,带来了点可贵的凉爽。不过他没跑更久的时间,远远已经看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块草坡下树木葱茏的地面,风和水静十分敞阔。一座看起来还很新的坟头前,背身站着一名银发少年。少年一身素服,显然重孝在身,但身姿却不显如何哀戚,而是笔直笔直站着,修长挺拔。
一留衣听到自己咳嗽了一声,被太阳晒蔫了的精神忽然变得活泼开朗没心没肺,大声招呼起来:“意琦行,回家吃饭了……呃……”
他话音未落,坟前少年猛的转身,尚还没全脱稚气的面孔线条还未尽显冷峻,但眼中尖而锐的神色,简直已是一把出鞘利剑,其势逼人。
“十四岁的意琦行……”一留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心里嘀咕上这样一句,然而面前少年已经擡起手来,掌中是常年习武所用的铁木长剑,剑尖遥点向他的面门:“来战。”
“又要打啊!”一留衣哀嚎一声,但身上动作却十分利落,脚尖一挑,从草坷中踢起一条木棍,抄在手中抖了一个花样,“先说好,只打一炷香的时间,然后跟我回去吃饭。”
意琦行只轻轻“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然后两人剑棍并举,眨眼已是杀在一处。
意琦行年岁虽少,剑路之中,竟已隐隐露出几分宗师风范,开阖有度,举重若轻。但一留衣的身手,显然还是野路子多些,仗着身法灵活丶经验也算老道,上蹿下跳出其不意,倒也没有立刻便落了下风。他二人这已不是第一次切磋,早在半个月前,一留衣扶了义父义母的骨灰回到缘溯山那日,便已有交手。但不想短短十几日中,意琦行的剑法竟然又有精进。这般进境快速,简直闻所未闻。一留衣一边在招架中寻隙反击,一边心中登时也有几分不忿起来,好爹好娘丶好武骨丶乃至好面皮,竟然都叫这冷冰冰的傲气小子占尽了,这天底下,可还有比这不公平丶比这更让人气恼的事情了么!
他这一分神,手上应招登时慢了,意琦行一剑斜挑,木棍应声脱手,骨碌碌滚落在草地上。一留衣立刻甩着手跳起来:“唉唉唉,你这个不懂揖让兄长的小孩子,不跟你打了,再打下去饭都凉了……哎,你这是……”
见他落败,意琦行也立刻收了剑,一弯腰却从坟碑前捧起一个木匣来。那匣子约有二尺长短,一尺馀高,但被摇曳青草一遮,一留衣先前竟没有发现。
意琦行双手捧了那匣子,显见十分珍视,一留衣虽然好奇其中内容,但也不好意思大刺刺凑过去张望。他正心里痒痒得紧,意琦行忽然转身向他,挑了挑眉毛:“要做我之兄长,以你修为还未必能够。”
“喂……”一留衣立刻便要跳脚。他虽然技不如人,可被一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少年当面这样鄙视,饶是平素嘻哈惯了,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过意琦行并未因他的反应有所停顿,却是将那木匣向前一递,继续说了下去,“但你若肯同习七修之艺,此后便是一门同修,当为祸福相依丶休戚与共的兄弟。你,愿么?”
“祸福相依丶休戚与共?”一留衣听得这两句话,不由楞了楞。他少年失怙,孤身一人浪迹漂泊,直到遇到意氏夫妇,拜在膝下,才算得了些前所未尝过的天伦之乐。但好韶光易过,才不过数月,意氏夫妇相殉双亡,便又做了个飘零的孤子。起先得知意家尚有一子在,略比自己小些,本是满怀了些雀跃寻来,待到见面,不成想却是个石头般好似捂不热的性子。他这段时日以来,心中憧憬,几起几落,本想着对意琦行若当真只是自己一头热乎,倒也没甚意思,不如捱过义父义母的孝期,大不了继续浪迹天涯罢了。但偏偏又在这个时候,本以为生疏冷淡的意琦行却抛出这样一句话来,简直枯木逢春一般,一时叫他呆了。
意琦行却好似有些不耐烦了,紧紧抿了抿嘴唇,又催促了一声:“你不愿?”
“啊?”一留衣仿佛这才回过神来,立刻一伸手,一把将那木匣抢了过来,咧嘴笑道,“白送上门的武功秘籍,干嘛不要!还有白送上门的兄弟,当然更得要!”他看了看意琦行,果断用力在他肩上拍了一掌,“这可是你先说好了的,祸福相依丶休戚与共……哎!”一留衣忽然有些福至心灵,瞧着意琦行硬邦邦的脸色,贼兮兮笑了起来,“这么感动的时候,你怎么还板着张脸,小孩子家家的学什么老头子。你不会是……感动得害羞了吧!”
“啪”的一声,是意琦行很用了几分力气拍开他的手的声音,随后拂袖便走:“胡说……回去吃饭了!”
少年离开的脚步带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急切,一留衣杵在后面,拈了拈手里的匣子,忽然就十分开心的笑起来。“祸福相依丶休戚与共”,是句好话,他喜欢!
许是心里头快活,笑的声音就不免嚣张了些。一留衣忽然觉得一股力道死命推着自己的身子,烈日熏风青草香,蓦的就换成了耳边少年大叫着的声音:“一留衣前辈!一留衣前辈!您在做梦么?”
一留衣猛的睁开眼,泄地银白的月光地里,是寄天风有点紧张兮兮的脸:“前辈,您在外头风地里睡着了,快点进屋去睡吧。”
“嗯?啊好,好!”一留衣似是这才从梦境里头回过神来,但还有一点心思仍挂在那十五年前的艳阳天里。他打着哈欠在寄天风肩头拍了拍,塔拉着鞋子往屋里头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扭头笑眯眯道:“你那剑宿前辈啊,其实也是个属鸭子的,嘴硬心软呦!”
“啊?”寄天风有点摸不着头脑,站在躺椅边发起呆来。
缘溯山上的春夜还是很有些凉意,一留衣在院里花架下睡着时不觉,但一被寄天风叫了起来,便觉得阵阵冷风,飕飕的从领口袖口钻进来,冰得他直打哆嗦。
戏弄了小孩子一句,他加快脚步跑回了自己屋里,也懒得点灯,摸着黑,冲着干爽整洁的床榻就扑了过去。
床上的被褥枕头,白天时刚被两人抱出去晒过,现在还有一股松软又好闻的味道。他踢掉鞋子扯了外衣,一个打滚便把自个埋了进去,很是舒服的打了一个哈欠。睡意还在,左右山中长夜无事,不消片刻,便又睡了过去,继续做起美梦来。
一留衣还记得,自从自己忽然醍醐灌顶的看破了意琦行的本质之后,两个少年在缘溯山上的日子便开始有滋有味起来。当然这个“有滋有味”都是一留衣搁在肚子里头的话,意琦行虽然年少,但一板一眼的个性可是有些经不起玩笑,既然拳头没人大,还是收敛些好。不过一留衣唯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任凭自己百般磨人,意琦行从言到行,也半点没有看出来将自己当做“兄长”看待的模样。好在兄弟就兄弟吧,一留衣只得这样安慰自个,然后觉得,在山上兄弟两个相依为命丶学文习武的四年,真是自己这辈子最快活,最没心没肺的四年。
可惜……要是能听到被喊一声“大哥”,那就更美好不过了……
所以当那个雪白雪白的毛球一般的小孩子在意琦行留下的房间中,抱着七修武谱哭成一个小泪包的时候,一留衣心底蛰伏了六年的兄友弟恭之爱顷刻膨胀起来,势不可挡的将他的理智攻城略地,满心满眼都剩下了:“好孩子,别哭了!”
“有缘得到七修武学,你就是我一留衣的兄弟了!”
“不对……是弟弟,放心,大哥会好好教导你,疼爱你的……”
小小的绮罗生最终在他怀里哭着又睡了过去,满是泪痕的小脸上红通通一片,狼狈得好似一只花脸小猫。因此他也并不清楚,一留衣是用什么理由说服了跟随自己寻来缘溯山的家人,让自己可以暂且留在这魂牵梦萦的屋子上,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许是造化使然,在缘溯山住了下来的绮罗生,那似癔症又似疯魔的毛病竟然减轻了许多,一留衣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究竟如何,但心里总归是高兴的。更让他高兴的是,并不排斥加入七修行列的绮罗生,性子也是十分的乖巧懂事,一口一个“大哥”的跟在自己身后,简直让自己将之前六年从意琦行身上得到的挫败感一扫而光。
所以等到一个自认为的黄道吉日——一留衣评断这个的根据是只要天晴不下雨丶陷阱套到山鸡野兔就可以了,一留衣终於郑重其事的,特意烧了四菜一汤,然后把绮罗生叫到了堂屋里,正正经经的又拿出了那个木匣。
那木匣乃是最原本收着七修武典的东西,虽然几部秘笈都已被挪到了意琦行房中书架的暗格内,但这个匣子在一留衣眼中,还是很有无法取代的意义。他神色严肃,绮罗生似有所感,也有了几分紧张,被他牵着手,乖乖的站到桌前,看着那个明明很普通,却又被十分重视着的匣子。
绮罗生这个年纪身形尚小,站得挺直也不过才到一留衣的胸腹位置。一留衣双手一并搭在他的肩上,口吻难得不带半点玩笑意味:“绮罗生,你既然寻得到缘溯山,又能得到七修武谱,便是与我等有缘。我问你,你可愿拜入七修门墙,同习七修之艺,此后便是一门同修,当为祸福相依丶休戚与共的兄弟。”
绮罗生虽然不知他为何又把之前说过的话郑重其事来了一遍,但这内容已是熟悉,自然便用力点了头:“我愿……拜入七修,我……我是不是就能找到他了?”
“他?谁?”一留衣有点摸不着头脑,但飞快便道,“你学了武艺,长大之后,自然大江南北,哪里都能去得。要找什么人,自然便无找不到的道理……”
“好!”得了他这一句含糊的保证,绮罗生忽然雀跃起来,忙不叠的点头,“我愿,我愿。大哥,我要入七修持刀。”
“好孩子!”一留衣咧嘴大笑,把那木匣子塞到了绮罗生怀里。
绮罗生短手短脚,虽然那盒子不算太大,抱起来也颇吃力,一留衣却揉着他的头发笑道:“这个你可要收好了,这是七修传承的宝贝呢!”
“……好……”绮罗生虽然一头雾水,但下意识的,便将那空木匣紧紧抱住了,擡起小脸看着一留衣,“可是,大哥,既然是七修的宝贝,为什么你不留着,而要给我?”
“傻兄弟!”一留衣又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是我的小弟啊,好宝贝,当然要给老兄弟不是!”
翻了个身,把夹被裹得更紧一些。一留衣迷迷糊糊记得,隔了多年之后,自己似乎又在画舫上见到了那个“七修传承的宝匣”。有了些年头的匣子被保存得很好,里面收着些衣饰和妆匣油彩等物。那是绮罗生化身“江山快手”时的行头,江山刀丶夺命手,七修刀道竟当真在当年的那个小孩子手中发扬光大。一留衣觉得很满意丶十分满意,舒舒服服的抽了抽鼻子,又沈到了梦境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