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丶章九六:近春时
云宗的冬天,比起中原一带,要短上许多,二月出头的时候,已经开始渐渐回了暖,料峭的冷风,也柔软起来。
但也是这个时候,地气最潮,稍不留神,丝丝缕缕的湿冷之气就往人的骨节里头直钻进去。云泉的宫室之中,大大小小的炭盆摆放在各个角落,潮湿的空气被红红的炭火烤出了淡淡的烟木气息。
当然搁置在寝房中的炭盆,要更精致一些,铸着细腻花纹的镂空炉盖隔去了明火和烟气,只留下暖烘烘的舒适温度。也正因为如此,从绮罗生的手上飘飘荡荡落下来的信纸,才赶得及在死无葬身之地前,又被他一把攥回了手里。
这封信是经过了漫漫两个多月的曲折旅程之后,好容易才来到云宗的一留衣的回书。绮罗生贪暖,裹着被子窝在床上,一边享受着暖洋洋的炉火,一边兴高采烈的给意琦行读着信。反倒是意琦行许是之前卧床太久,随着身体渐覆,宁愿找把椅子坐在一旁,一边似是在闭目养神,一边听着绮罗生学着一留衣的口气,将信里满篇的絮絮叨叨笑着模仿出来。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早上,却随着“呯”的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的动静结束了。
虽然御宇身上的兵戎之气更要重些,可这般不顾礼节直接大清早冲进别人的屋子,简直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十分僭越的行为,更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意绮两人都实打实的吃了一惊,但在还没人来得及开口之前,御宇又用力一挥手,将门板牢牢甩上,把一串跟在身后惊呼着追进来的从侍关在了外头。
“绝代天骄!”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一开口更是几乎咬牙切齿的味道,“凤座……阿姐她……怀孕了!”
一留衣千里迢迢历经辗转寄来云宗的书信,就险些随着这一句话夭折在了炭火盆里。
房间里顷刻变得一片安静,包括气急败坏嚷出这一句后,才发觉了绮罗生的存在,然后明显带着些“为什么我又忘了……”这样的懊恼情绪闭上了嘴巴的御宇。意琦行显然也十分意外这个消息,但比起御宇的怒气冲冲,他的态度明显冷静许多。有点缓慢的搁下手里的茶杯,先斟酌着问道:“多久的事了?”
御宇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是不满,依然黑着脸甩手:“今早阿姐有点不舒服,以为是受了风寒,传唤医官的时候才发现的……大概两个多月了。”他说着话,又分出点眼神横了床上的绮罗生一眼,大有一副“你最好当做什么也没听到”的架势。绮罗生揉揉下巴,摊开手里被揉皱了大半的信纸,又似模似样看了起来。
只可惜两人的这番眼神交流意琦行看在眼里,半点要配合的模样也没,既不曾开口让绮罗生回避——当然御宇也从来没有指望过这个;也不见意琦行主动提出换个谈话的地方之类。御宇心里头熊熊烧着一把火的同时,也只好安慰安慰的告诉自个,绮罗生好歹,也算是云宗王族的“内人”了,眼下这事纸里包不住火,早晚也要公诸於众,叫他提早两天听了……也无妨!
他在那里自己给自己找着籍口,意琦行倒是已经在心里算了一遭时间,得出的结论有点讶然:“是绮罗生刚刚将龙元渡回於我的那段日子?”
御宇“腾”的一声几乎又要炸了,气呼呼的道:“就是那几天……就疏忽了那么一下子,该死的,阿姐就被占了便宜……”
“咳!”意琦行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他的口不择言,自家的表姐,云宗的凤座殿下,族中最强悍的领导人与战士,无论如何,也很难与叫人把她与“被人占便宜”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顿了顿,虽然心中约略有数,但意琦行还是开口问道:“你知道……是谁?”
“还能是谁!”御宇没有形象的翻了个白眼,“除了玄冥那个家夥,换成任何第二个人,才摸到阿姐的门边就被大卸八块丢出来了吧。”他语气一转,又有点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阿姐才出云泉,他就闯到了神宫,慌慌张张的模样,知道的是阿姐在给你和绮罗生护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阿姐施展了‘龙元解’呢……哎……”他忽然一楞,猛的一握拳,“不对,这事蹊跷,你的伤势与后续安排都是族中秘事,玄冥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
“该叫‘姐夫’了。”意琦行突兀打断了他的话,有点安抚,又带了点笑,“御宇,凤座的考量,一向很清楚。”
“可……”御宇欲言又止,最后又恼怒的抓了两把头发,充满怒气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这……不合规矩……”
“噗”的一声轻笑,似乎是从床榻那边传来,等御宇扭头去看时,绮罗生又一副低眉垂目读着信的模样,好像根本没有发出过什么声音。而意琦行立刻抢在了御宇再次发作之前,站起了身。他难得有些亲近的把手拍在御宇肩上,口气中带了点严肃:“御宇,凤座……为云宗已经做了太多了。”
御宇一楞,仿佛有点恍惚,站在那里忽然出起神来。但片刻之后,眉毛一拧还是有些粗声粗气:“总之……怎么说都是阿姐被欺负了,玄冥想要娶人,也没那么容易!”
“……”意琦行也只能摇头,“此事凤座应已有决断,你莫再拂她心意。”
“我不会。”御宇一肚子的火气,这一番折腾也已经散了八成。他匆匆来寻意琦行,多半只为找人宣泄一番,这一桩“意外”,牵扯云宗冰族两族王室,如何了结早已料到十之八九,纵然心中仍有几分疙瘩,最终也仍是会尽心尽力去做罢了。
意琦行也是通透此处,凡话点到为止,并未深言。御宇在灌下去了一壶绮罗生早起新泡的香茶之后,终於好像缓过这口气来,拧着眉头起身:“算了,凤座一人还在神宫主持大局,我得回去帮她。此时也不需你费心,好好在云泉休养。”他擡步要走,忽又止住,有点神色覆杂的看了看意琦行,又看了看绮罗生。
御宇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把心里头从早起得知“噩耗”后,就一直回响着的一句话牢骚了出来:“我本该先有一个侄子才对!”
绮罗生盘膝坐在床上,一手掐着一留衣那封饱受蹂躏的信,一边十分严肃的看着意琦行:“我做不到。”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御宇一定要我给他生个侄子侄女什么的,才能彻底接受我的话……我只能带着你私奔了。虽说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意琦行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没有在意,一边端起杯子把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一边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
绮罗生瞧瞧他,摸了摸下巴,仿佛那里真有一把胡子什么的似的:“虽然膝下无子,夫人也不必过於感怀,天予造化,有得有失。得此如花美眷相伴,难免……”
意琦行这时已经放下杯子,又去门口看了看。御宇离开的时候远没有来时匆忙,还好整以暇的将门板带紧关好。他有点满意的点了点头,坐在床上的绮罗生忽然脊背一凉,有了些不妙的预感,话说半截,登时吞吐起来。
意琦行慢条斯理走到床边,屋内四壁均有火盆,温暖如春,他家常只穿了一件便袍,十分闲散宽适,这时微微弯下点腰,立刻把绮罗生整个人都笼罩在了他身子的阴影下头。
抓住绮罗生摸着下巴的手,意琦行把那修长的手掌牢牢扣住按在了床褥上,人也顺势前倾:“我怎么听说,生不出来,只是还不够勤勉罢了……”
话音未落,绮罗生已被他结结实实的压在了床上,被褥绵软,顷刻陷下去半边,只剩下一只手还露在外面使劲扑腾着:“胡说八道!意琦行,子虚乌有之谈,你……唔……你够……唔……大哥的信……”
绣花的丝帐被胡乱扯下,将咿唔不清的声音也闷在了里面。绮罗生在逃的那只手臂终於被意琦行一把捞了回去,只剩下薄薄一张信纸,飘飘荡荡的落了地。
那纸上字迹密密麻麻,最开头的地方,是浓墨重彩的几个大字,仿佛写信人落笔时的心情:“你们两个混蛋!”
又一件不知谁的衣衫从床沿滑了下来,将好覆在那张信纸之上,把后头的话,都遮住了。
意外的消耗了体力和半个上午的时间,绮罗生不大睡得着,但也懒洋洋的不想起身。缩了缩身子窝在意琦行的怀里,拱来拱去换了几个姿势,最后还是一把把他推开了点,咕哝道:“热……”
意琦行伸手揩过他的鼻洼鬓角,果然带着濡湿的汗意,便随手扯过一块衣角给他擦了擦:“最多再过半个月,天气回暖,这些炭炉差不多也就可以撤掉大半了。”
“半个月啊……”绮罗生翻了半个身,像是在回忆什么,“玉阳江上,还结着薄冰未化呢。缘溯山更是应该还有积雪,院子里头一定都被雪埋掉了。”
他掰着手指头数得认真,意琦行便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等咱们回去,收拾好了,大概正是春来。你喜欢摆弄的那些花花草草,大约也就可以张罗起来了吧。”
“咦?”绮罗生倒是一楞,“你不打算再多在云宗留一段日子了么?”
他显然有些意外,但意琦行更是意外,拉过他摁到怀里,把露在外头有些凉的肩膀用手拢住了:“不是早就安排妥当,三月动身回中原,难不成你倒是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