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丶章九五:香彻骨
随着意琦行的转醒,云泉之中再度热闹起来,朝天骄与御宇联袂而来,随行更有大批医官跟从,才一进了屋,就“哗”的将偌大的房间塞满了,团团围在床边,望闻问切,各显神通。
绮罗生连一声礼节上的招呼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被身不由己的挤到了最外头去,他有点郁闷的瞧瞧里三层外三层的最里头,那个名为“意琦行”的馅,正依稀在跟朝天骄问答着什么,忽然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
绮罗生一扭头,便见御宇三九寒天里,也还是一副顶盔贯甲的装束,心里头都不免替他累赘得慌。但平素御宇恨不得见天往云泉里跑来探望,如今意琦行醒了,反而不上前去探视,而是有点没精打采的同自己一块站在了外围,实在有些意外。绮罗生心里头转了几句话,又都觉得有些突兀不好开口,正踯躅着,御宇却先说话了。
“绮罗生!”他有点严肃的叫了一声,脸上神色颇为覆杂,绮罗生倒是有点不明白他如何会是这副模样,捺下性子等了片刻,才将后半句等了出来,“待到绝代天骄康覆,你们……还要回转中原?”
话开了头,后面的反而容易接续下去,御宇没等绮罗生回答,又道,“虽然你们是……但若肯留在云宗,有凤座一声令下,自也无人为难。你们……”
他素来心高气傲,云宗一族,又是尚武排外习性,说出这番话来,已是十二分的不容易。绮罗生在此地月馀,自然也是清楚。虽然感他接纳之心,但经历了这许多风雨波折之后,清隐厮守之心,愈见弥坚,带了点笑的看着御宇,不言可否,也不说其他。
片刻之后,还是御宇“哼”了一声撇过了头,不太甘心的道:“算了,当我不曾说过。”
此事易过,甚至团团围着意琦行转悠的众人,都不曾发觉门口两人,这几句短短的交谈。意琦行苏醒虽是让人欣喜,但久颓之身,犹需静养,待到诊看无异以后,不过半日,那大群的医官便被先行遣退了。朝天骄与御宇留下,又多在意琦行床头闲话一会儿,绮罗生乖觉的独自避了出去,留他姐弟三人说话。
屋外空气冷冽,浅淡云霭,拂面而来,好似一片冰冷水雾,缭绕周身。绮罗生将自己那件白裘也裹了出来,但仍不过片刻,脸颊之上,便被冻起了一层薄红。
但如今绮罗生非是病时体弱,这点寒气,倒不足为碍。这许多日来,他虽日夜在云泉中居住,却片刻也舍不得离了意琦行,常常房中坐守,或是寻些书籍来看,或是张罗着为他服药擦身,眨眼一日便过。细细数来,除了那日行功运渡龙元,竟不曾再在云泉中走动过。眼下他无意去打扰屋中那姐弟三人,索性也不叫人,只自己一个,随意寻了一条路径,摇摇摆摆走了下去。
云泉不似战云神宫堂皇华美,但景致天然温润,别有一番妙处。绮罗生生性本就爱些雅致之物,故而才有那些莳花抚琴丶放舟把酒的兴致。南地湿寒,纵然严冬,也不见冰结,至多不过有些霜气,夜落晨消。而云泉之中本就多生云雾,这一来更是近也朦朦,远也茫茫,放眼望去,草木山石,屋舍亭台,无一不在若隐若现之间,亦真亦幻。
绮罗生心中并无方位,一路信步而行,或停或折,皆是随心而欲。渐渐走得远了,连片宫室在身后隐入云中,眼前伶仃草木,天然花石,铺陈开来,简直不似走在云宗禁地,而是流连远山幽谷之中。再行一段,却忽然觉得眼前所见,似曾相识。
驻步思索片刻,绮罗生才想了起来,自己不知不觉之中,已是到了云泉玉台附近。心思一到玉台,便总忍不住想起《龙元解》封皮之上,那大片的血污。他一时踌躇,心中既想着再去玉台故地重游,又下意识的不愿回顾那些惨烈往事,难以决断之时,忽然一阵风急,将一缕清冷香气,送入了鼻端。
嗅得花香,绮罗生登时拿定了主意,再没犹豫的转了脚步,舍了玉台方向,而是逐香而去。
此去并无太远,那股冷香更真切了几分,少时,隔着淡淡云障,几树如火红梅,映入眼底。
不曾想云泉中尚植有如此好梅,绮罗生见花心喜,登时又脚下加快几分。但待来到梅下,才发现那几株梅树,不知天然还是人力作为,布成一个半环之势。梅心拱处,乃是一座小小坟茔,坟前立有一块洁白立石,似碑非碑,其上并无名讳字迹等等,倒仿佛只是一个意向,蕴着许多欲说还休之话。
没成想此地竟有这样一座不知来历的孤坟,绮罗生楞了楞神,有点意外。但既是在云泉之内,想来坟中埋骨,定也与云宗王脉不脱千丝万缕的关系。绮罗生无意探其私密,可那红梅花艳若锦丶暗香撩人,实在惹人喜爱。绮罗生心念自己与意琦行居室之内,因养伤之故,一个多月来,日夜鼻端缭绕,满满都是浓郁药气,虽不至厌恶,但也总觉清苦。如今一嗅梅花芬芳,哪里还迈得动步子,只爱不释手的,想折上一枝回去,添些颜色。
他依依不舍瞧那梅花,甚至早在心里,挑选起来,很是入眼了几枝花色鲜妍,苞朵又十分热闹的。但见花树与孤坟布局,少不得这几树的梅花,也是坟茔主人爱物。绮罗生踯躅片刻,终还是舍不得眼前好花,捏着袍角乖乖从旁捡了几块石头,做了个“品”字供到坟前,自己跪下祝道:“在下爱这一树红梅,欲求一枝供瓶赏玩。但想来这花也是前辈生前爱物,在下冒昧讨要,还望前辈莫要见怪。”
因见那孤坟虽是独在云泉僻静深处,但只石碑用料,已见考究,其上更有岁月风霜磨损痕迹,非十馀年不成,显然坟中之人,地位辈分乃至年岁,定都可堪为长。绮罗生这一跪,心中便无丝毫芥蒂,端端正正行了礼,祝告一回,这才打算起身。
但身形方动,视线落在坟前自己堆放的石头上,又总觉得求之以花,报之以石,未免太过寒酸。绮罗生随意散步出来,身上更无其他,想了又想,将手伸到袖子里去,掏出一个白色缎子的细巧香囊,压在了石头下面。
朝天骄与御宇并未在云泉盘亘太久,意琦行初醒,还是需以清净修养为主,故而略谈了片刻,叮嘱一番,便也离开了。
适才还熙熙攘攘的屋子,各路人等顷刻散了个干净,意琦行坐在床边,倒好像还有些回不过味来,瞧着空荡荡的门口一会儿,叫了声:“绮罗生!”
没人应他,有点意外。意琦行顿了顿,又叫一声,门外倒跑过一个侍女来,回道:“绮公子刚刚见凤座与御宇天骄大人都在,便到外头散步去了。去了也有一阵子,估摸这个时候,就快回来了。”想了想,又补充道,“绮公子出去时有加了衣裳,今儿个外头也不是很冷。”
意琦行听了,倒也体会他避出去的体贴,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侍女退下之后,屋里登时清寂。他卧床足足一月有馀,初一醒来,连走路活动都得有人扶持,现下也只好困坐床榻之上,有点百无聊赖的闭目养神。
将睡未睡之际,又听到推门的声音。意琦行还带了点迷糊的一睁眼,便见到绮罗生正放轻了脚步进来。他从头到脚一身雪白装束,唯独怀里抱了一枝红梅,雪俊红妍,扑面而来,刹那几乎灼到了人的眼睛。
“这梅花好看,”意琦行稳了稳气息,瞧着他几不错眼,“你抱在怀里,更好看。”
绮罗生“呵呵”笑了,一头去翻了个花瓶将花枝供了进去,一边带了点小得意的凑到床边,伸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又按到意琦行的额上,“大剑宿现在一脸憔悴病容,当真是……不怎么好看。”
见他顽皮,意琦行随意支吾两声,先把在自己脸上闹腾的手抓了下来。绮罗生在外头走了半天,手脚到现在还透着丝丝寒气。意琦行随手将那冰凉的两只手都塞到被褥下面去,绮罗生便一边嚷着“好暖和”,一边半跪上床沿,将头一低埋到了意琦行的颈边,磨蹭了一会儿。
自打意琦行苏醒过来,好似这般昭示亲密的小动作,绮罗生便越发多了。这一遭的凶险,意琦行心知他究竟承受了多大的不安,更是倍觉怜惜,十分放纵。由着绮罗生厮磨一气,他才又将人扯在床沿挨着自己老实坐下,问道:“这梅花你在哪里折到的?”
绮罗生登时又有了兴致,比划着笑道:“我也不知那是哪里,左右还在云泉之中。先只是嗅到花香,沿着寻了过去,才见到一片大约六七株红梅,开得好热闹。这屋里一天到晚都是药来药去,添些新鲜花香颜色,你见着了,心里头觉得愉悦,身上说不得好得更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