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兰宁 作品

☆丶章九四:长相守

 御宇少见的一番好心,虽然有些不太靠谱,但吩咐下去的东西却都是神宫厨房实打实的精美膳食,一日里按着三茶六饭,流水般送入云泉。绮罗生如今心中郁结已去,又有惦念,自然来者不拒,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好生休养上面。这般的里应外合,心血之损丶气力之衰,登时几乎以眼见般的速度,开始恢覆。

 只是纵然如此,想要覆原如初也非一日之功,这却是再急再配合,也无能够一蹴而就的灵丹妙药可用,绮罗生也只能尽力捺下性子,数着时辰熬过。

 内外焦忧皆退,百无聊赖之下,他虽对待外人外事,个性疏离,也总免不得每日里花了许多心思在其上。御宇其人,一旦熟悉,秉性习惯便一览无遗,他在绮罗生初醒那一日后,便未再见人影,并无什么意外。只是历历三天已过,竟也未见凤座朝天骄出现,绮罗生心里头,倒是实打实的有些纳闷起来。

 虽然接触不多,但朝天骄非是什么意气用事之人,绮罗生自信了解不假。她字里行间之意,便是已经认可了自己与意琦行的关系。既是允诺,就算心中还有几分芥蒂,也断然不会一连数日未曾露面探望,连口谕也不曾见人带来。绮罗生闲心大盛,在这一处百思不得其解,终於忍不住向身边已经略熟悉了的侍女开口询问。

 他自觉不过是寻常一问,但那女孩子倒好似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瞧了瞧他,才支吾道:“凤座近来有些忙碌,抽身乏术,因此已将云泉中的一应之事都交由御宇天骄大人打理了。”

 “这样……”绮罗生虽然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奇怪,但朝天骄身为云宗之主,日理万机也是寻常,便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那侍女顿了片刻,见绮罗生起了个头后却不再问了,自己反倒有些存不住话。过了一会儿,又吞吞吐吐道,“听说是冰族之王玄冥殿下突然来了呢,神宫里面一片忙乱。只是云泉清静,才不觉这些……”

 她话未说完,忽然门外传来一声轻咳,绮罗生还未觉如何,那侍女已是听出了来人是谁,唬得一颤,忙转了身低头,啜喏道:“墨蝶姐姐……”

 来人正是朝天骄贴身的侍女长墨蝶,手中捧了一只小小的金漆盒子,仍是一贯低眉敛目的模样。听了说话,才擡眼淡淡瞥了那侍女:“神宫之中,少说闲话,你下去吧。”

 侍女忙垂头应声退下了,绮罗生觉得气氛一时尴尬,由头又似是从自己引来,只好干笑一声:“冰王殿下的话,在下也曾有幸,领受过他族中佳酿,或可称是一酒之缘吧。”

 墨蝶将手中漆盒放下,听他谈笑,倒似触动什么,不由深深瞧了他一眼:“冰王殿下不日便要离开了。”

 “……呃……”绮罗生这次倒当真再没了话可说,好在墨蝶已将放下的漆盒又向他推了推,开口道:“这是凤座命我送来,不碍平日饮食与汤药,只在睡前蜜水灌下一丸,补宜气血大有好处。凤座有吩咐道,绮公子若有何需要,只管开口,无需客气。”

 “这……”绮罗生心中忽然一动,笑道,“若我想见意琦行呢?”

 他原以为墨蝶自也会将这几日来自己已经听得腻歪的答覆再搬出来,不想面前女子只是略顿了一顿,又反问回来:“绮公子当真想见绝代天骄大人?”

 “自然。”

 绮罗生答得毫无迟疑,墨蝶看了看他,却忽然笑了笑:“这却是要问公子自己了。”

 “为何要问我?”

 墨蝶抿了抿嘴,似斟酌了一下才道:“这本是御宇天骄大人的吩咐。御宇天骄大人说,这一则,是因为绝代天骄大人仍在昏迷之中,养合龙元之事,绮公子纵有通天手段,也相助不能,不如先以自身修养为主;二嘛……绮公子如今身体尚孱弱,不良於行,若去相见,少不得跟从侍女,前后服侍。御宇天骄大人说……这样一见,恐是有碍观瞻,还是等公子可以自行走动之后,再见不迟。”

 这前一条理由,早有许多人对绮罗生说过,已是耳熟能详。而墨蝶口中的第二个原因,却是新鲜。绮罗生起初还有些懵懂,待到想明了话中躲躲闪闪的意味深长,纵然情怀坦荡,此刻面对一位妙龄女子,却也登时有些涨红了面皮,难以继言。

 墨蝶见他低头不语,颇有尴尬,立刻也不再多说,款款一礼告退。临到门前,却又止步,幽幽叹了口气:“……若有你们这般半分的恣性……”但马上又匆匆擡步离开了。

 她这最末一句话叹得极轻,甚至绮罗生都没有听清楚前面是否还带了“他”或“她”或其他什么,但口气哀婉悲凉不胜。绮罗生纵然高床拥被,却也仿佛深感其伤。

 自己无法去见意琦行的原因终於水落石出,细究起来到底还是御宇从中作梗。只是绮罗生抱着锦被坐在床上,终於也难得反思起来,自己与意琦行究竟如何过,才叫御宇这般视如洪水猛兽,甚至连手下侍女,都交代得唯恐避之不及。但前思后想,却总只记得意琦行好时,自己心欢情愉,见他念他,皆想与他同喜乐;意琦行伤时,自己心哀愁萦,见他念他,皆想与他同生死。而至於御宇何时在旁,又曾见闻自己与意琦行什么谈吐作为,却是一片茫然不记。他想了一回,仍只能权当二人或有忘形之时,御宇尚且年少,大惊小怪罢了……他这时倒是完全忘记了御宇的年龄乃至阅历都在自己之上,一心只当他既是意琦行的表弟,自己则也要好好顾及才是,今后定要再多注意检点,莫让他为难。

 这般暗暗做了一番决定,心里最后一个疙瘩也去净了。绮罗生登时恨不得自己立刻得了仙丹,活蹦乱跳才好。瞧一瞧面前漆盒之中朝天骄送来的药丸,再想到外面小厅中百般花样的汤汤水水,不觉烦恼,反而倒望着再多一些,好叫自己早覆元气,当真不要三五侍女或搀或扶,只自己一个人,安安康康丶太太平平的,走到意琦行休养的屋子中去,陪他数着一刻一时一日一月,直到醒来。

 这一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绮罗生静了心安生下来,每日里再不去问意琦行如何。既明白又糊涂的又过了数日,眼见着非止气润色红,甚至整个人都还圆润了一些,将这几个月来消瘦的分量补回了不少。

 夜中房内安静,侍女等都已告退,只几支大烛还燃着,照得一片辉煌。绮罗生坐在床上,瞧了瞧窗外天云颜色,不急着喊人进来熄了灯烛安寝,却慢慢挪动着步子,迈下了床。

 久未凭借一人之力落地,脚底踏实在地面上时,绮罗生心里头简直竟要生出若许的感动来。这一遭不同前次,稳稳的便立住了身形。绮罗生甚至还动了动手臂腿脚,虽还有些卧床久了的酸软,但总算遂心如意。他有点小心的从床边挪开,蹭到不远处的妆台。也不坐下,只一手撩开镜袱,一边弯了腰探头过去,好好的照了一照。

 镜中映出的面容,因反覆只在床上起卧睡觉,一头雪白发丝蹭得有些蓬乱,额前甚至还有两小绺头发不太听话的翘了起来。脸上红红白白气色鲜妍,两腮上新生了些肉,微微鼓着倒显得人圆润可爱了许多。绮罗生有点不太高兴的把蓬乱的刘海撸了两下丶再撸两下,但也只是略微服帖了些,乍一看去,简直又要小了些岁数,好似十八九的少年了。

 此时不过初更才过,为着伤病之人静养休息才早早便没了人声。绮罗生却无一丝的睡意,又在屋里绕了几圈,觉得当真无碍,便急不可耐的拉开了门。

 门外守夜的侍女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再见到绮罗生大摇大摆走出来,简直有些无措。绮罗生冲她笑笑:“我……四处走走,不必跟来。”然后再不待女孩子们有什么反应,一溜烟的穿过小厅走得连片衣角也不见。

 走出闷了自己足足快一旬的房间,绮罗生才发觉立身在一条长廊之下。与战云神宫同样,整条长廊乃至宫室,大多都是以白石砌饰,长廊蜿蜒串连屋舍,其外便是云泉景致。雕石精美,白霜覆地,夜月幽光朦胧似纱,穿透缭绕云雾落下,眼前所见,便如琳琅仙境一般,不似人间。

 绮罗生讶然此景,一时难免目眩神驰。但很快,比眼前如梦似幻的美景更直接的,是冷夜峭寒,透襟而来。他才出了温暖如春的内室,又忘了添上些厚重长衣,被风这一吹,立刻全身凉透,连牙关都要咯咯发颤起来。当下再也没了看景的心思,紧了紧衣袍,急急忙忙沿着石廊走了下去。

 云泉中的宫室,并不似战云神宫一般宏伟连绵,反倒细致小巧许多。万籁俱寂之中,只听到绮罗生的脚步声,轻快的踩在长廊之上,似乎还夹杂着踏碎夜里冰晶的细微脆响,穿过一整条廊道,再折入另外一边。

 曲路一转,第一眼便见到不太远处,淡淡的灯光透出一片窗子。绮罗生几乎立刻便确定了自己一直的猜测,云泉不同寻常之地,当下能在其中昼夜起居的,无非自己与意琦行罢了。夤夜之中,既见灯光,又非自己居处,想来只能是意琦行栖身之地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