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兰宁 作品

☆丶章九三:玉里花

 虽是严冬,云泉之内,却仍是一派云雾氤氤,纵然草木大多也已雕零,但比起外面的冬寒,却要温暖湿润许多。

 向内行到极深处,安置玉床的所在,闲杂人等都已经退去,放眼空茫一片的云烟中,愈发显得寥寥三人何其单薄。

 但眼下非是心生感慨之时,意琦行已被置於玉床之上,几乎微不可查的心息细若游丝,因此之故,他脸上的血色也早褪得尽了,仿佛一块冰白的玉雕。凉丝丝的云雾在周遭盘桓不去,绮罗生一瞬间甚至有了眼前人即将消散而去的错觉。他有点惊慌的伸手,一把握住意琦行的手腕,入手的皮肤虽然冰凉,却还是真实的存在,才叫他略略安了心。

 朝天骄站在玉床几步之外,有意无意为他们留出一个不受干扰的运功空间:“绮罗生,开始吧。”

 绮罗生如惊梦醒,无论眼前还是心中的一片纷乱立刻都被撩散了,只馀一片毫无犹豫的洞明。

 玉床相对,一坐一卧,绮罗生依照朝天骄所授之法,开始缓缓催动体内龙元。陌生又熟悉的热度从丹田起,渐渐缭绕周身经脉,一股先天之元力,也随之开始流动。

 唯有亲身一试,才知为何云宗一族,都将龙元奉为天眷神赐之能,那股生生不息的强大,似乎就在血气之中开始伸展活跃,内中蕴含的不止是力量,更是一股生命之能。心空气凝,绮罗生默运云宗秘传心法,龙元之力开始凝束,走经游脉,最终汇向心口。

 功行之中,恍不觉外物,绮罗生终究只是仓促之学,运转龙元难能浑圆如意,这一步凝气,便足足耗去了近一个时辰。他胸口处,随着龙元点滴汇聚,越发燎热如怀火炭,而意琦行的心息,却是越趋无力,四肢已是一片冰凉,唯剩心口一点温度,还在支撑着孱弱心脉似有似无的搏动。

 一者渐寒,一者愈热,截然不同到了极致。绮罗生渐感自己一颗心脏,似落熔岩之中,血液肌理,无一不在起火烧灼。他明白这乃是龙元凝集之象,那股火烫烧得他连脸颊都已一片湿红,胸前肌肤,更是触手火烫,止不住的汗珠淋漓而下,一件单衣的前襟,已是如同水洗一般,湿得透彻。

 心口烧烫到极致,几乎整颗心,都浸泡在了沸腾的热血之中。绮罗生汗如雨下,恍惚竟然觉得,非只是自己的心脏,而是整个人,都坠熊熊阳火之中。此身受百炼,不知可能锻得心如琉璃,只照深情。

 长针落下,饱含龙元之力的心血开始凝丝引出,鲜红的血线,竟裹覆上了一层奇异的光彩,刹那间,云泉有感,万千缕流云,缭绕汇聚而来。

 一针一针,毫无迟疑的落在意琦行的胸口。引血之痛,不曾稍缓,甚至绮罗生额头滴滴渗出的汗珠,也已变做涔涔冷汗。可持针的手指,未曾稍颤,细长鲜艳的心丝,仍是源源抽离,再饱含着回生之力,没入意琦行体内。

 心血为丝,持针成绣,血丝红艳欲滴,绮罗生的脸色却已颜色全无,苍白若纸。花绣过半,虽然仍是眼未离神未散,但血气快速流失的后果,却开始无可避免的出现。绮罗生再落一针,脑中突起一瞬眩晕,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旁一栽。

 忽来意外,但守在一旁的朝天骄却是更快。十馀步的距离,竟不见她如何身动,已在刻不容缓的瞬间出手。浑厚真气,自绮罗生背心灌入,强大柔和的同源之力,宛如火中送炭。绮罗生得了这股护持,精神再振,继续落针。

 短短不足半个月内,三次刺心取血。虽然兽花术之奥妙,让绮罗生仍是支持下来,但身体上的消耗,却是难能抹消。意琦行前胸渐铺锦绣,嫣红花叶多少层层叠叠,尽是心头血。朝天骄至此也觉不忍,却是绮罗生,抽血落针的动作没有半分滞碍。

 时辰慢走,已过半日,重重花绣,先生者渐隐入体,后生者又继续成型。这数个时辰之中,也不知究竟绣成几何,渐渐血色之中,朱红仍是艳丽刺目,其上幽光却开始由浓转淡,昭示着融了龙元之力的心血,终将尽数抽离,回归殆尽。

 越近尾声,越容不得一丝轻忽。眼见大功将成,绮罗生更是全神贯注。连朝天骄也不敢稍怠,真气如海,源源不绝灌入绮罗生背心,护他元气以免不支。两人戮力之下,末针点落,正是花心,最后一丝血线绣尽,绮罗生乍然吐气,琉璃针立刻在指间运转如轮,针尖带芒,点破意琦行前胸十几处大穴。

 穴气一破,兽花之力,如得宣泄缺口,灼灼花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的没入意琦行胸口。绮罗生双眼错也不错,直盯到最后一丝花痕也彻底隐去,才终於松下了一口气:“成了!”

 大功告成,人力回天。绮罗生忽然瞳中神彩一涣,琉璃长针脱手滚落,直没入玉床之下,草坷之中。

 酝酿已久的黑暗,失去了始终顽强抗拒着的意志为碍后,顷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可见之眼,可闻之耳,直至每一丝感知与神识,都彻底的沈入了一片无尽深渊。

 累,这是绮罗生唯一能够感觉到的。

 那种好像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筋骨中渗透出来,无法言喻的疲累,让绮罗生觉得连动一动指尖,都是一个不可能做到的奢求。他无可奈何,却也只能放任不听使唤的身体以一个失控的狼狈姿势摊开,在一片安静中慢慢积累着力气。

 身处不知何地,触目皆是无尽的黑暗与安静。绮罗生昏茫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仿佛连自己是谁,为何会在此地,都有些模糊。而那股几乎连呼吸都觉辛苦的劳累之感,也在这漫长的休憩中消褪了几分。而取代滋生的,是痛,仿佛将胸膛剖开,剜出心来的剧痛,吸气吐气都痛得难以为继。绮罗生挣扎着爬起身,胡乱捂住心口,似乎这样就能暂缓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心痛,向着不知什么方向,跌跌撞撞摸索过去。

 看不到脚下的路,但是柔软微滑的触感,似乎正踩在一条水汽氤氲,遍生野草的小路上。下一刻,像是要证实他的猜测无误,由小渐大的水浪拍岸之声,满满入耳。

 “水?江?”绮罗生茫然四顾,才发现黑暗之中,竟渐渐透出几丝天光,只是光线依然昏暗,犹如夜色。在这片淡淡的光芒下,他终於看清楚了,眼前竟是一片浩渺烟波,无边无际。白浪翻涌之中,天水之间隐隐出现一团黑影,破开水面行来。

 越行越近,渐渐露出轮廓,露出细节,露出船身上每一处熟悉的装饰与花纹。精致画舫摇曳而来,船头并坐两人,挨肩相依,手中有酒状如谈笑,亲密形貌,似在共赏夜色清江。

 “玉阳江……月之画舫……秉酒游夜……意琦行……”

 无自觉下喃喃脱口而出一串名字,绮罗生脑中的混沌,忽然便似彻底拨开,重现灵台。涛涛江上,他听见当年承下兽花嫡传之时,便牢牢刻在了心中的那几句话,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咿呀道来:

 “心如无暇璧,情是璧中纱。一窍玲珑血,穿开玉里花……情极之人,情极之术,情极之……心。”

 被劳累和疼痛折腾得散落的记忆,随着心声回笼。不久之前还欲求摆脱而不得其法的心痛,现在却成了系起梦境与现实的一根线。一线牵,脆若游丝,却韧而不断,终至辟开透彻天光。

 绮罗生醒过来时,几乎记不起那个昏迷中黑暗又漫长的梦境。但是睁开眼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窗星月光辉,才让他将将捉住了梦境的尾巴。

 拥着被子躺在床上,他眨了眨眼,让自己把仅存的一点梦中印象记得牢固了些,然后才吃力的翻了半个身,想要凭借自己的力气坐起来些。

 他苏醒的时间有些不巧,正是午夜。医官侍女在房里看顾了整整一个白天后,深夜也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守夜之人,每隔一个更次进来照料可有异常。绮罗生高估着自己大耗一场后的体力,挣扎扭动着要爬起身的动作,因此也就没了人能在刚露端倪的时候来阻拦一下,任凭他……

 “砰”的一声,绮罗生爬起身一半之后,双臂已是软得支撑不住,一撒手又栽了回去。床榻之上,锦绣被褥,堆若棉云,这不过半臂的高度,自然跌不疼他。可是垂在一旁的床帐流苏,却被狠狠带过,拖曳中不知碰到了哪里,忽然一片“叮叮当当哗啦啦”的铜铃疾响,乍起在咫尺之间。绮罗生本就虚弱,这突来的清脆声音简直震得他一片眼冒金星,头痛欲裂的瘫在了枕头上,然后便听到脚步急促连片,推开屋门,起码不下於三四个陌生女孩子的声音一起欢欣的嚷了起来:“绮公子醒了,绮公子醒了!”

 绮罗生才一醒来,便就又想再昏迷过去。头晕眼花之中,只想着:“怎的战云神宫之中,侍女如此之多。难道全云宗的女孩子,都在里面当差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