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丶章八七:不欺心
手按鞍鞯从白马上飞身而起的同时,绮罗生心中曾有过那么一瞬间的迟疑,在几乎弹指般短促的时间里犹豫了下,自己的举措是不是有些不妥。
但很快,别无选择的念头压过一切。云宗的军容与对外来人的防备排斥似乎远比意琦行曾经向他描述过的还要严重,刚刚接近营门便被不由分说的驱逐。绮罗生有点咬牙切齿,但又更是深知自己拖沓不得一分一毫。大营连绵,要见的御宇应该就在最深处的营帐中。他瞬间心里冒出来的念头,只有一个字:冲。
飞身离马,借着纵跃之势直扑营内。突兀大胆的举动,立刻在身前身后掀起一片大乱。层层叠叠的士兵大声叱喝着飞快涌了上来,“拿下”的呼声一浪大过一浪。绮罗生深深吸气,腾挪之间,艳刀已然在握,刀光碎玉飞雪,护身直闯大营。
以他刀上修为,这些寻常兵士,纵然号称百战精锐,想要近身交手也仍是天壤之别。只是绮罗生纵然心急如焚,却更有明明白白的顾虑在心。云宗之人,他伤不得。抱此踯躅,防护自己周全固然无碍,突进大营的步伐却屡屡受阻,艰难万分。面对着这些奋不顾身扑上来要与自己拼命的兵卒,绮罗生心中又急又恨,只想什么都不再顾忌,大喊一声:“你们的绝代天骄性命垂危,快叫御宇出来见我!”但立刻又把这话死死的咽回了肚子里。
有些话,说不得;有些事,无法公诸於众。绮罗生咬碎银牙,将一肚子的不甘与怒火都融入江山刀芒之中。混战团中,终於觑得一个空挡,艳刀卷如银雪,身附其中,一举撞出重围。
但身在半空,尚不及有任何再下一步的举措。蓦然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带着腾腾怒气,劈面大喝而来“绮罗生,再来领教!”
赤雷破空,江山堆雪,一擡眼,一折身,彼此的身影落入眼帘,带来的是截然不同的反应。虽然御宇不是深入中原时的便装打扮,但绮罗生仍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立刻大喜过望。江山一挥,架住银戟来势,匆忙便开了口:“御宇,你……”
只是他心中百转之事,御宇又岂知晓。刀戟相接,满脑子铺天盖地而来的,都是郁结了大半年的怒气。追根究底,意琦行舍弃一切远走中原的源头,在御宇心中,罪魁皆是落在了绮罗生身上。如今眼前乍见,虽有理智还能自克,但更有无可名状的郁气,定要一战方休。
与在留妖山城山路之上的那次交手不同,几乎刚刚照面,他便撒着气的将戟上修为尽数抖开。泼面银戟如龙,凶狠得宛如拼命一般,向绮罗生劈头盖脸,罩了下来。
这般意料之外的强横攻势,硬是将绮罗生未说完的话截断了。战意如火,御宇又岂是寻常士兵般可以轻易应付的对手。绮罗生不及再想,立刻反手挥刀,一连串急雨般的快响,刀戟相交,火星四迸,刹那已是数招过手,这迎面一撞才算势竭,各自错身落地。
“御宇!”
绮罗生终於寻得了空隙,匆忙转身。不想才一开口,银戟又到。御宇闷不吭声,只见手上真章,当面直取。绮罗生无可奈何再次提刀,只觉眼下情形,倒与刚刚受困营门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丝毫不敢轻视御宇戟上修为,但更有急如星火的原因哽在喉头。蓦的刀势一转,反守为攻,不再退让的迎了上去。江山白刃化为道道残影,无所不在攀上赤雷戟身,一轻一重,却都快速绝伦,周边将围未围上来的兵士,几乎只见满目寒光跳纵,却根本看不清楚两人究竟拼杀到何种的程度。
一刀一步,一步一杀。绮罗生刹那间爆发出来的凛冽杀气竟然叫满心抱着“痛快来战”念头的御宇都有些吃惊。但是更让他吃惊的,却是随着刀刀斩落,对方吐出的字眼。
一刀一字,搏命般的九刀,那股愤杀之气却不在对敌,而在舌尖:“意琦行出事了,跟我走。”短短的九个字,直白的言辞,御宇却硬生生觉得自己完全反应不过来其中蕴含的意思。
直到九招一过,第十刀落下,第十戟迎上。刀戟交错,轰然作响。兵刃带起的厉风,穿插出一个不相上下的结果。鲜红的血,从绮罗生的手臂,与御宇的肩头,不分前后同时涌出,但已无一人的心思,在这称不得严重的伤势上了。
“你说什么?”
御宇猛的回身,放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瞪着绮罗生立刻反问回去。
绮罗生也终於垂下一直紧握着的江山。他微微扭头看了看周遭团团围了上来的兵卒,淡淡道:“就是你听到的,你要我再重覆一遍?”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竟然还能保持着这样的冷静沈着,甚至顾虑着云宗的一切。而御宇终於也反应过来一般,瞪着他的眼神立刻又凶了三分,嘴巴上却是冷哼一声:“你最好别是骗我!”
绮罗生一口气险些噎到,觉得自己的耐心终於忍到了尽头,眼睛红了嗓子却有些发堵,咬着牙道:“最好我是在骗你……”
他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御宇看着他的眼睛,终於彻底惊慌起来。再不顾及什么身份与立场,咬了咬牙,猛的一挥银戟:“带路!”
这最后的一丝矜持一破,御宇心里头那点别扭全部被他丢到了脑后,倒冲得比绮罗生还要快上一些。
团团围着两人的士兵们本能的“哗”一声裂开一个缺口让出道路,却没人反应得过来,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戏剧性的变化。好在御宇还记得扔了下末一句话:“胤苍狼,守好大营,等我回来!”
“啊……啊是!”连胤苍狼也短促的脑子里空白了一下,才接收到了这句命令后面的意思。他本能的往前又追了两步,但前面那两人,明显是在以一种刻不容缓的速度离开。他追之不及,又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追上去的理由,只好又站住了,一叠声的大喊起来:“给御宇天骄带马!快去带马!”
他一声令下,周围同样呆滞着的人群才好像整齐划一的回过神来,好在训练有素,立刻各自找回了各自该在的位置。身边的人声逐渐散开,胤苍狼独自一个还站在营中大道上。他有点不死心的再往前张望了张望,营门尽头的人影已经在飞快的变小远离,却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
同为云宗号称“四凶”的战士,他与银河殛等其他三人的私交其实相当不错。这时在一片兵荒马乱之后,后知后觉的记起来,曾听同伴说过绝代天骄在中原的几个朋友,其中一人,便是白衣刀客。他拿出自认为十二分稳重睿智的模样,搓了搓额头,慢慢把心里头冒出来的一个想法小声嘀咕了出来:“难道是绝代天骄大人有什么事?”
“绝代天骄究竟出了什么事?”
御宇觉得似乎只是自己走了个神的功夫,已经从云宗大营中的午睡变成了眼下这个纵马狂奔的情形。肩头的刀痕虽浅,但也还在隐隐作痛,甚至因为离开得匆忙,连包扎都没来得及做,冻结了的鲜血凝固在甲衣上,并不陌生,却很狼狈。
当然和他同样死命催马赶路的绮罗生,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赤雷戟的边刃擦过他的手臂,带起的那一串血花要比御宇肩头的刀伤刺目几分,然后烙印在雪白的衣料上,更是显眼。只是绮罗生将身上的白色皮裘裹得很紧,有意无意遮住了伤处。御宇恍惚一下,依稀觉得这件披风哪里有些眼熟,但很快便将这无关痛痒的小事丢到了脑后。
他满脑子环绕重覆着的问题只有一个,但是绮罗生毫无所觉般只顾着埋头纵马奔驰。直到御宇甚至怀疑起他是不是有意在这样让自己心神不宁,咬牙切齿的终於开了口。
风声呼啸,但不足以将御宇大吼的声音也一并湮没了,绮罗生清楚听到他的问话之后,身子刹那不受控制的僵硬了一下,但又很快调节回来。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但是眼下御宇几乎是自己仅存的希望,於是仅仅些微的犹豫之后,还是带着点艰涩的,将意琦行此刻的情况言简意赅描述了一遍。
他没过多的将一路导致意琦行心脉衰竭的那些前因后果一一说来,无论是不是自己知道的部分。这个时候他与御宇倒似有着十足的默契,没人去关心那些细枝末节,值得在意的,只在最后的那个结论。
而御宇在听过了全部信息之后,就板得好像石块一样僵硬的脸上,五官在扭曲与克制扭曲之间不停的拉锯。绮罗生那一个不抱多少希望的希望眼神看过去,他只能僵硬着道:“见到人再说!”
此后再无话,只有赶路。唯剩急促的马蹄声,踏破冬日里寒冷得几乎凝固的空气,飞卷阙阗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