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丶章八六:刀倾城
意琦行在脚步踏实在廊下木板上的同时,眼前一直飞舞着的纷纷雪花,终於密集成了一片白茫。茫茫中,铺天盖地的白色,一点点褪去,无边的黑暗,渐渐侵染了整片视野。
听到绮罗生的声音的一瞬,他终於暗自松了一口气,满脑子只有四个字在转:“我回来了”。循声摸索着推开门,再没什么故作无事的遮掩,就这样狼狈的跌跌撞撞进了屋。
意琦行不是特别在意外物之人,对屋里的家具陈设也不过粗粗只留了一个印象罢了。但在眼下这般情形,这一点不在意却成了一个最直白的障碍。磕绊上凳子的同时,他心里反倒早有准备这个局面,一手扶住桌子,一手已经微微张开,迎住了那个刹时变了声音颜色,扑过来的身影。
“抱歉,绮罗生……”他勉强着把话说了下去,心口沈重的窒息感已经让感觉都有些迟钝,却仍是重重吸着气擡起手。手指立刻被握住了,绮罗生惊慌失措的声音都开始有些飘忽,但他不需要去听清楚每一个字,只用自己现在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在那颤抖着的指尖捏了一下:“我的眼睛没事……去……找御宇……”
黑暗彻底蒙上眼前,连勉强保持着一线清明的神智也一并掩尽了。意琦行的全身瞬间痉挛了一下,心脏衰竭的窒息让他的五感依次被拔除,最后的力气,不是在挣扎着说些什么,而是在脏腑深处疾转,笼住了微弱的心息。
心息不断,一切就都还有希望。绮罗生,抱歉……
怀中的身子骤然彻底脱力倒下,压得绮罗生脚下一个踉跄。手上扶着的明明只是一个人的身子,却好似重逾千斤,止不住的颤抖从指尖蔓延到臂膀丶再到全身。
一瞬间的恍惚,绮罗生茫然觉得,似乎屋子里冷得厉害,莫不是忘了关上屋门,倒灌进来满室的风雪?
但这种做梦一样的恍惚瞬间就又散去了,绮罗生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下意识的把手臂又收紧了些,将脸颊凑了上去。
细而不断的呼吸吹在脸上,绮罗生脑中不知何时开始的眩晕感终於散去了些。意琦行刚刚的话语虽然支离破碎,但此时此刻,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却是明明白白的。绮罗生没有多馀的心思去思索导致这个情况的原因是什么,稳了稳脚跟,先将人抱扶回了床上。短短的十几步路,直到将意琦行在床榻上安置好了,他才觉得,自己身上已是汗渍淋淋。冰凉的,都是冷汗。
看着意琦行昏迷后更苍白了几分的面色,绮罗生呆呆的几乎又将手指探到他的鼻下去,却在半途又猛的缩回,然后没有半分停顿,一巴掌狠狠掴在了自己的脸上。
突来的刺痛似乎一下子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三魂六魄都打回了窍,瞬间本已没了多少血色的脸颊上苍肿起了几道指痕。绮罗生却全然不查般,精神一振,转而将手指压上了意琦行的手腕。
虚浮无力的脉搏慢慢勃动着,一缕真气随之入体,小心翼翼丶战战兢兢,向着脏腑深处探去。绮罗生缓缓闭上眼睛,不叫一丝外物扰到自己的感知,一分一分,似乎将全身的精神,也都同着这缕真气注入了意琦行体内。整个房间中静无一丝声响,好像连喘息声都被摒住了,直到足足一刻钟后,绮罗生睁眼,神色覆杂的吁出一口气来。
环护意琦行心脉的药力衰弱已经愈加明显,一路行来,几次发作也渐渐频繁与持久,但是两人心中各自都有估量,意琦行亲口对自己说出的保证绮罗生从来都没有过怀疑。只是……适才的真气探脉,绮罗生才发觉不过半天时间,意琦行体内的经络内元已是一片黯淡,带来这种黯淡源头的心脏,更是以一种近乎休止的微弱频率在跳动。残存的护心丹药力,已经不足以护持住心脉的崩溃衰落,只能勉强拖延着最后的时间。
“究竟发生了什么……”绮罗生有些失控的一拳砸在床头,但立刻又飞快的跳起身,像是后怕“咚”的一声将意琦行惊扰醒来。意琦行当下的昏迷,或许称为“昏睡”要更恰当些,仅存的气力尽数在维持着脆弱的心脉,其他的一切感知便彻底沈眠下去,无计可施之计,最后的底限。若无救治之法,怕就是要这样一直沈睡着,直到耗尽最后一丝药力与意志,然后……
在那个不吉利的字眼成形於脑海前,绮罗生猛的刹住了自己的思绪。恐惧带来的颤抖到了极致,反而稳定下来。他将手稳稳的按在了意琦行的胸口,默数着掌下的心音,然后低下头去,决绝又坚定的吻上了微凉的嘴唇。
吻一触即分,绮罗生眨了眨眼,视线中朦胧的水雾散去了。他盯视着意琦行的脸庞,轻声道:“等我!”
心中庞杂念头尽数扫空,绮罗生再无犹豫拖延,转身将屋中的火盆挪到床前,又添了两块木炭进去。红红的炭火轻爆一声,旺了几分,暖暖的炭热缭绕起来。
他轻而快的将意琦行的外衣内袍脱下,又摊开了丝绵单衫,□□的胸膛立刻尽数露出。肌理分明,骨肉韧健,仍有力量与生命孕藏其中。绮罗生的手指在胸口的皮肤上一点点按过,慢慢摸索到了一个最中心的位置,眼圈微红的咬了咬牙,也翻身爬上了床。
雪白的衣袍飞快的层层散落,将他自己还印着多处青痕的上身也露了出来。绮罗生绵长的呼吸了几口气,似乎让自己调整到一个最镇定的程度,然后自脱下的衣衫暗袋中,摸出了装着琉璃长针的锦袋。
手指压过自己的心口,随后一针落下,心血凝线,化丝而出。鲜红晶莹的血线,一端在此一端在彼,莳花异术,将其勾连在了两人之间。淡淡的血腥气中,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长针连绵,在意琦行胸前以血线刺下一朵花苞,一针一针,花开花绽丶花成花盛,宛如肌肤上天然烙印的痕迹。而随着血气花气愈浓,那血绣之花也已怒放到极盛,然后在绮罗生最后一针落下之际,顷刻消隐。
血之花非是消失,而是彻底没入了意琦行的胸膛骨肉之下,莳花之力,织血成花,织花生网,带着源源的生命气息,将那颗微微跳动着的心脏,彻底的环绕起来。
一身大汗淋漓,不知不觉中,绮罗生的唇色都被自己咬得发白。他下意识的擡手一抹,指尖染上一点鲜红,竟已咬破了几处。但更痛得难以形容的,是一针针穿出血线的胸口,让他强撑着行罢莳花针术,立刻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床里,有些急促的大口喘着气。
不再施针之后,钻心般的剧痛终於一点一点散去,绮罗生有些目光散乱的歪在被褥上片刻后,脸上终於恢覆了点血色,又爬坐起来。意琦行仍在沈睡,花心入体,在表面看来并无什么不同,但绮罗生仍是带着紧张的神色,又为他切了一回脉,然后才算真正的松了口气。
总是是老天保佑,并无血亲同源的两股血脉,竟然不曾彼此排斥,那朵刺心而成的血花,正稳稳妥妥的开在了意琦行的心口,护他平安。
确定了这一手兵行险招并无不妥,绮罗生的手指又轻轻在意琦行的胸前抹过,微弱的血腥气味还没散尽,但那股温热湿滑的感觉,却是生命存在的保证。他扯扯嘴角笑笑,却因为还在一阵一阵痉挛的疼痛笑得有点勉强,仔细的拉起衣衫棉被,一层一层为意琦行盖好了。
确认了没有一丝会漏进冷风的缝隙存在,绮罗生转而爬下床,飞快的整理起了自己的衣物。内衫长袍件件裹好,最末又将昨天意琦行刚刚为自己添置的那件斗篷也系上了。他低下头,又把适才的两个字重重咬着重覆了一遍:“等我!”然后再没什么停顿,转身离开了房间。
时近中午,院里的人终於多了起来,绮罗生随手拉过一个夥计过来,丢了一只小银锭吩咐道:“与我同来那人在屋里歇着,你费心看顾些莫让人去扰了他……将我那匹白马带过来。”
那一锭银子足有二两,小夥计少见这般出手大方的客人,喜笑颜开得万分殷勤,立刻一叠声的应了,手脚麻利的去牲口棚子里牵马。这边住人的院落与杂院不过前后一道山墙的距离,那小夥计也更是快手快脚的跑这一趟,但短短片刻,绮罗生仍是觉得度日如年一般。好容易见带了马来,没再多说什么,立刻匆匆接过缰绳,出了天河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