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丶章八五:谁家憾
意琦行与剑公子的倾力相搏之招,电光火石间,已在胜负之交。虽然一为金铁实质,一为御气成兵,但意琦行无愧盛名久负,疾如骤雨的一片交鸣声中,绝胜一剑,终於穿透祸水织下的层层冰雪剑气,当胸直取。
既是胜负,更是生死交关,当此剑上。
但孩童的尖叫之声,同时入耳,稚气童音,却是仓皇之间几乎破了声的大叫,意琦行剑落瞬间,竟不由得略一迟疑。这弹指般短促的一顿,在高手过招之时,便是转瞬即逝的胜机。剑意一挫,冰刃正疾,“噗”的一声轻响,在剑公子前胸陡然血花四溅的同时,意琦行快了毫厘的优势也失,祸水刃挂凛冽风声,已指心口而至。
剑上无杀意,却是必杀之机。危机一瞬,意琦行再顾不得其他,全身真气猛然一荡,浩瀚修为,顷刻鼓荡经脉之中,一股无形无质的内元护罩,立刻织护周身。祸水剑破衣襟,却在将触未触皮肉之际,再难寸近,硬生生被磅礴之气截下。
一剑中丶一剑迟,眨眼交错。一溜血花喷溅在雪地之上,雪白血红,交映刺眼。剑公子一个踉跄,祸水脱手,人也如同脱力一般,“噗通”一声栽跪在雪中。
一声尖叫,抱着小布衣的月掌柜终於冲入战团,小孩子几乎是连踢带打的从他怀中挣脱下来,飞扑向那个颓然跪倒的人:“师父!师父!”
意琦行猛一回身,却是拦之不及:“别接近他……”
好在剑公子这一跪,似是当真全无了攻击的气势,一手捂住胸口剑伤,一手撑地,忽然全身抖若筛糠,剧烈的抽搐咳嗽起来。小布衣直扑到他的背上,又立刻停住脚步,不敢当真压了上去,见到剑公子这般模样,巴掌大的小脸已是煞白一片,要哭不哭的抽起了鼻子:“师父,师父你怎么了?你疼么,快跟我回去!”
小孩子眼中,只见到皑皑白雪之上,遍布血迹,以他心中见识,这般跪倒在地血如泉涌,当真称得上是极严重的伤势。但陪同寻来的月掌柜却也非寻常平庸,虽是不及拦下这最终一式,却当真将其中变化觑得清楚。他先转向看了看意琦行:“你……可有不妥?”
意琦行见剑公子不曾二度暴起伤人,心中略定。再听了月掌柜这句问,摇了摇头,却不开口。忽然将身一转,纵掠如飞,竟是再不看残局一眼,径自离开了。他与剑公子这番激斗,虽然最终演变至生死之局,但月掌柜却是深知剑公子疯疾在身,遇此情形,除了举剑相抗,当真别无他法。而激战之后,意琦行一身犹是真气鼓荡,他心中暗忱此人这般修为,未必能被强弩之末的剑气伤及,而相交深浅,自是剑公子更胜一筹,便也不再多问什么,任他离开,自己凑上前去与小布衣一同观视剑公子伤势。
以月掌柜的眼力,他自认看得清楚,意琦行指端剑气,虽是破肤入肉,但未及深入,祸水剑势也到,其力便竭。所以剑公子胸口看似鲜血淋漓,应该只是皮肉受损,瞧来让小孩子惊悚,却非什么致命的伤痕。他顺手在小布衣头顶拍了拍,将他拉开一些,安抚道:“你师父无事……”却不想话音未落,犹跪倒在地的剑公子四肢猛的抽搐起来,忽然一张嘴,一大口鲜血喷出,其中甚至还夹杂了许多细小的紫红色血块。而耳鼻之中,竟也同时沁出血迹,刹那七窍一片血红,形容甚是可怖。
这突来的变故委实惊人,月掌柜大吃一惊,小布衣更是已经大声惊叫起来。眼见剑公子几乎连撑住雪地的力气也没有了,手足痉挛着栽向一边。月掌柜匆忙中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捞住,那无力的脑袋立刻软绵绵靠在了手臂上,一口一口的鲜血,仍在止不住般从口中涌出,半张脸孔与一片衣襟,尽成血色。
月掌柜想到的第一个可能就是他在刚刚的交手中受了什么暗伤,不及抱怨,先掌上运气,抵住剑公子的背心,护他脏腑要害。但真气灌入体内,粗一运转,月掌柜却忽然一楞,手势不由自主一停,然后又再像发现了什么的模样,重新精神一振,导气入体。只是同样的动作,却与之前的目的截然不同,环护脏腑的内息撤去,转为沿着剑公子体内奇经八脉,周游运转。真气所过之处,越走越疾,剑公子周身气血,都被带得沸腾活跃,而血气一动,口中鲜血涌出得更是厉害,身下雪地,已是一片暗红。
小布衣半跪在一旁,看着剑公子嘴里止不住的溢出血来,小孩子只当这是天大的要命伤势,连哭都几乎忘了,一手揪着师父的衣袖,一手揪住了月掌柜:“月叔叔,我师父怎么了,你救救他!”
月掌柜此刻心中已有定数,剑公子这般呕血,非是受了什么暗伤在身,而是适才意琦行一剑,剑力虽挫,剑意早行,那股沛然之气的馀劲,自胸口贯入之后,已是不足致命,却误打误撞,冲开了剑公子几处淤塞的灵窍。剑公子疯癫乱神之症状,正源於灵窍被堵不开,如今这股剑意强行冲撞,那一口口吐出的,与耳鼻窍孔渗出的血迹,皆是塞窍淤血,看似吓人,实则非但不是受伤,反而是他救命回神的良剂。
只是这其中繁覆之理,如何对一个孩子说得分明。他也只能捡着最直白的言词,安慰小布衣道:“放心,你师父没事,不但没事,还对他的疯病有大大的好处。莫要担心了,没事的。”
小布衣本是十分信任他的说法,但剑公子一头一脸血迹的模样实在太过惊悚,虽然听了这一说,仍是红着眼睛,看了看月掌柜,又伸长了胳膊抱住剑公子。他人小手短,只能将将抱住剑公子半边身子,一边学着自己生病时母亲的模样,轻轻拍打着剑公子的后背:“师父,不疼不疼。月叔叔说你没事的,你的病快点好起来,还要继续教我剑法,让我打败你呢!”
童言童语,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天真,却也是他能想出来的,最贴心的安慰了。月掌柜继续助着剑公子疏导积淤体内的血气,一边对小布衣点了点头,似是赞誉,又似安抚。小布衣却没有看到他这个动作,只把扯着剑公子衣服的手又攥紧了些,另一只手努力拉了块袖口的布料,胡乱给他抹着一脸的血印。
剑公子断断续续的呕血又持续了一阵子,月掌柜运功一轮,也停了手,扶着他顺势坐在地面上。狼藉一地的雪泥是顾不得了,好在雪停之后,连呼啸的北风也似乎小了许多,并非寒冷得让人难以忍受。地上大滩的淤血呕出许多,小布衣胡乱踢了些雪过来盖住了,又小心翼翼凑过去,看看月掌柜,再把小手塞到剑公子的鼻子下面去试了试。他其实自己也不知这个动作到底试的是什么,只是曾经在镇上医馆见人做过,便学了来,像模像样的一边摸着,一边扭头问月掌柜:“月叔叔,师父他不吐血了,是不是病好了呀?”
“这……”月掌柜又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开始思考怎么跟小孩解释。不想他还没有琢磨出个结果,忽然软塌塌靠在他身上的剑公子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然后几乎是用鼻子哼哼着,挤出了几丝动静:“乖徒弟,混小子,别蹭了,你师父我英俊的鼻子都要被你蹭破皮了……”
“师父!”
“剑兄!”
一人出声,两方惊喜。月掌柜终究还是稳重些,叫他一声之后,立刻先又把人扶着坐直了些,“剑兄,你现在感觉如何?”
但小布衣却是张开胳膊一个飞扑,直接劈头盖脸压到了他身上去:“师父师父,你醒了!你的伤还疼不疼!”
剑公子仍是满口的血腥气味,断断续续咳了这许久的血,整个喉咙里都是酸灼的疼。他一边拼命扭动着脖子叫自己勉强感觉舒服一些,一边也一伸手,把小孩子整个捞进了自己血糊糊的怀里,压着小脑袋使劲蹭了又蹭:“有这么孝顺的乖徒弟,为师真欣慰,为师现在好的很,吃嘛嘛香,上山打虎下水抓虾,没问题!”
月掌柜见那师徒俩抱在一起没个正形的喜笑颜开,自己也将心里拎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眼看着小布衣白净的小脸被蹭得血和泥糊成一片,便也笑道:“剑兄,先放开布衣吧……”
“哎!”他的话立刻被剑公子打断了,那人竖起一根手指,对着他晃了又晃,“剑公子这个名字太俗气了,不够潇洒!以后还是喊我俊美无俦的爱公子冰无漪吧!”
“冰无漪?”月掌柜微微一楞,又笑了,“这是你的名字么,剑兄?”
冰无漪坐在地上,擡头瞧着他笑了笑,忽然一个翻身,爬了起来。他胸口剑伤不深,这一番折腾后,早已经止了血,身上更多的淋漓血迹,都是自己呕出来的,却也满不在乎,一弯腰把小布衣抱了起来:“当然,本公子的名字也是一等一的帅气!走啦乖徒弟,为师的带你回家。敢瞒着你爹娘跑出来这么远,小心回去了要吃竹笋炒肉!”
意琦行记得,五年前,在自己送别一留衣离开中原之时,因熟知自家兄弟的喜好,专程往镇上走了一遭,携一坛好酒要为他送行。只是乌桠山下,酒备菜齐,一留衣却忽然提议,酒践不如武践,这酒时时喝得,已经没甚了趣味,兄弟二人七年未见,倒不如痛痛快快切磋一番,比饮这一肚的黄汤,岂不是更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