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兰宁 作品

☆丶章八四:雪迷离

 天青色的绸帐又落了下来,刚刚透进来的天光再次昏暗下去。绮罗生身上仍觉得倦怠,翻了个身将棉被又拉高了些,一手偷偷在下面揉着还隐隐酸痛的腰。他听到脚步声离开床头丶转过屏风丶再在门边消失。直到确定意琦行穿戴整齐离开了,他才默默的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睁眼看着手心压下来的一片黑暗,绮罗生有点沈闷的想着,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御宇来到了的梦,怎么本来以为还有一段时间的缓冲,就这么突兀的消失了,将还没准备好要再次见到的人与事,推到眼前来了呢?

 绮罗生心里很清楚,在自己与云宗之间,意琦行已经做出了决绝的选择,甚至不惜以最极端的方式宣告这份坚定。可不过短短时间,又要为了生存再度回去,以存留在那里的力量,为自己觅得一线生机。纵然云宗是父族丶有亲人,但是这种反覆对於意琦行几乎刻在骨子里的骄傲来说,又是一个多艰难的决定。非关生死,却堪比屈膝。

 他慢慢的眨着眼,觉得有点湿漉漉的的什么东西,从眼角润上了掌心,心里沈甸甸的重量似乎也一起流了出来。就这样不知躺了多久,脸颊上的潮湿渐渐变成了干涸后的紧绷感后,绮罗生终於放下了手。睁眼看昏暗,他动了动嘴唇,无声的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折你傲骨,负你心高,对不起。可是,只要你活着,我不后悔……

 离开屋子的意琦行,在应出那一声“好”后,心情却是冲淡了很多。有点闲适的走到院里,冷风一阵一阵灌进衣衫吹起鬓发,凛冽的寒气让他格外清醒。脚下踩着咯吱咯吱的白雪,那种通透心肺的冷气似乎从脚底可以一直贯通到天灵盖,触目大片的洁白,将脑子里最后一点纠结也化去了。

 这个时辰,早起的一波客人已经离开,剩下的都是些不急着上路的,走到院子里的反而不多。整片的雪地上空空荡荡,连通向前头大堂的门也掩着,厚厚的门帘将寒气与实现一并遮住了。意琦行心里盘算着,索性自己去前头叫早饭来,端到屋里也省得绮罗生再前后跑上一趟,却在刚刚要迈步的时候,听到花墙隔壁乍起了一声惊叫。

 那是个小孩子的声音,在安静的冬日早上就显得格外清晰些。意琦行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回了头,眼神先飘到昨夜射出剑气的墙洞,然后才察觉到,那声音离着墙边还有几步距离,倒像是从倒座的厢房里头传出来的。

 很快这个猜测就被证实了,小院中一片门窗乱响,小孩子的声音又急又乱,嚷成一片:“爹!娘!我师父不见了!”“喜鹊姐姐,我师父不见了……”

 没多久,小院里一片人声纷乱,主仆几人都被搅了出来。意琦行听得清楚,那个名叫喜鹊的女孩子嗤了一声,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小少爷,剑公子一得了机会就爱往外头溜出去,总归不过那几个去处,还能丢了不成!”

 然后又是两个有些陌生的男女声音,也在温言安抚。意琦行这时倒是明白了,大概与昨天自己在信驿遇到那位剑公子的情况类似,癫症发作跑了出去而已。只是一大清早,人就不在,实在是折腾得很,倒也难怪客栈中的夥计,多多少少都对这位武西席有些成见。

 他随意想了一下,又觉得事不关己,便仍打算往前头去。可院里小孩子的声音还是惊慌的,几乎带了些手足无措的哭音:“不是不是……爹,娘,师父他……屋里的东西都被割坏了,师父以前没有过这样……”

 “……”意琦行要迈出去的脚步又被这一句拴住了,他不由又向着花墙瞥了一眼,那个昨夜扫出剑气的墙洞还在,这一瞬间,仿佛又看见了那道锐利眼神在墙后闪过。在自己还没察觉的时候,他已经低低挤出两个字来:“厉族……”

 短短不过片刻之间,意琦行觉得只从只言片语中就觉得那名剑公子与厉族有关似乎有些过於武断了。可是……他又垂眼瞧了瞧此刻立身之地,天河客栈的瓦顶之上——似乎自己这种草率的行为更难控制。

 他将身形掩在一个极为隐蔽的位置,视野却十分的好。放眼看去,正对着洪小少爷门窗大开的厢房。虽然隔了一段颇远的距离,但以他的目力,仍是看得清楚,房中桌椅箱柜之上,烙印着数道剑痕,与昨夜剑气如出一辙,只是痕迹更为纷乱一些。似乎其人在放出剑气之时,心性也是杂乱无章。其剑如心,不知所云。

 意琦行的脑子里瞬间有些凌乱,似乎离开了金戈铁马的沙场之后,连带着对那些风云变幻的征伐的思考也迟钝起来。但他仍是慢慢的在脑海里梳理出了几个词来:御宇丶厉族丶皇极客栈。

 虽然厉族已灭,昔日的皇极客栈也已经改头换面成了天河客栈。但昨夜那一闪而过的锐利眼神太过熟悉,有那么一瞬间,意琦行甚至觉得,仍有蠢蠢欲动的厉族伏兵,掐在这座边镇之上,对着云宗筹划着些什么。而御宇突然的来到,更是让他难以继续故作不知的旁观下去。

 一边施展轻功沿着稀薄的辰光在成片的屋顶移动,意琦行一边默默的给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找了一个借口,一如昨夜一般:云宗,总也还是自己的父族不是。

 寒冷的清早,镇上的行人并不多,偶尔有些不得不踩着雪透早出门的,也大多裹紧了衣袍,行色匆匆。意琦行在亮灰色的晨曦下,轻点屋瓦一路飞掠,身形好似一抹淡烟,几乎点尘不惊的,就离开了这一片客栈店铺林立的街道。

 他其实并不知道那位剑公子的去处,或者是他可能想去做些什么。但阙阗关中,还有一处他更耳熟能详的地方——美人亭。

 亭子的来历古早得无迹可查,即便问起镇子上年岁最长的老人,得到的也只能是含糊的一些传说碎片。无非才子佳人,或是英雄美人的种种传奇。然后那些或真或假的佳话中的主人公早已经风流云散,空留了这么座美人亭,传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

 可惜这亭子若是在中原江南佳丽地,大概还会吸引些文人骚客感慨歌咏,渐渐变做一个有名的去处。但如今它落地在这边镇之中,不知多少岁月的风雨吹打下来,唯一剩下的,也就是这么一个在居民茶馀饭后的闲聊中都已经失去了新鲜感的名字罢了。

 不过以上这一切,对於意琦行来说都不是什么值得去思考的事情。他远没有那么多伤春悲秋的情怀,记得这个地方,只是因为,这破败的草亭,在半年前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厉族之人往来联络的一处地标。

 阙阗关中有作为厉族眼线的皇极客栈,这并非什么秘密,甚至云宗一直怀揣着将计就计的想法,默许了这个暗桩的存在。但厉族也非只是无智莽行,皇极客栈在明,尚有真正隐蔽的族人接头之处存在。这地方一直被掩藏得十分小心,直到意琦行以绝代天骄的身份,彻底攻破厉族之后,才终於明确了这一处的位置。

 如今厉族早已炉寒火尽,邪九世也已败亡不存。可美人亭,仍是那个美人亭,默默矗立在阙阗关一隅,一似木石无知。

 心中瞬息转过许多相关的念头,意琦行的脚步却未曾缓下半分。渐离了人烟稠密之处,远远已经可见美人亭在一片杂树林中露出一角来。

 已经破败不堪的亭子,因为从上到下覆盖了大片的白雪,反而显得有些精致起来。意琦行心里早已做好了该有的防范打算,但一眼看去,雪亭之外,树木间的空地之上,一个人就那么缩得好似一个球的模样,直白明晃的抱头蹲在那里。蓝色的衣衫鬓发,都被风雪撕扯得乱七八糟,简直狼狈之极。

 没成想剑公子就这般蹲在美人亭外,并且瞧他的情形,实在不似在做什么暗地里的手脚。意琦行缓下身形,脑子里又将昨天月掌柜的几句话过了一遍,眼前这一看,倒当真如他所言,与其说剑公子是厉族馀脉,倒更似一个神识混乱,举止癫狂的疯子。

 正思索间,蹲在雪地中的剑公子忽然口中爆发出一声惨叫,似是痛苦万分。人也随之一跃而起,步履狂乱,身遭戾气四爆,又在林中左冲右突跌撞起来。而意琦行也同时瞧见,这一片落尽了枯叶的野林,美人亭四周好多树木,都是一片枝干乱飞狼藉,那些折痕损印大多新鲜,一似被人硬生生用身体撞出。若依眼前所见,只怕剑公子在此已经不知断断续续的发狂了多久,才将周边折腾得如此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