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丶章八三:莫相忆
被半夜这场突发的事情吵醒的,倒不止意琦行一个。天河客栈的南院花墙里头,掌柜一家,打从小夥计擂门开始,就都陆陆续续起身了。
阙阗关位处边镇,对於云宗巡边的军队倒也不算陌生。甚至一年之中,总要见上几回。不然,当年厉族也不会在这一座小镇上扶持了皇极客栈作为眼线暗桩。
但云宗人马往来巡视,却也算得上军规严正,少见扰民。多半都是在距离阙阗关几十里外的山脚下扎营,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就又拔营离开。想来若不是这一晚突如其来的大雪,也未必要半夜里就惊动了镇子里的居民,搜聚粮草柴炭等物。
这些供军之物,年岁久了,镇中住户早有定例,云宗付给的银钱虽不算多,倒也称不上强取豪夺,一方为着便利,一方求着平安,两下里却是和谐得很,甚至还有几户在镇子里没什么根基的破落户,就靠着张罗运送这些用物,也算混得一个添补生活的营生。
天和客栈掌柜一家,到阙阗关落户才不过大半年,却是第一次遇到征集粮草。虽然已有相熟的街坊做过开解,但仍是小心谨慎,掌柜的甚至亲自起身出门,去张罗布置。
这一来,小院中灯火立刻点了个通明,见丈夫离开,洪夫人虽然还守在屋里,却也没了继续睡觉的心思,披了件外衣起来,虚掩了门等着消息。打小就跟在她身边服侍的喜鹊更是哪有不明白自家小姐心情的,早匆忙从厢房过来,陪在一起。
主仆两人围着桌子坐着,显见也都是从来没经历过,有点小紧张的猜测着外头的情况。一会儿觉得阙阗关中早是习以为常,应该没有什么意外,一会儿又觉得终究是与兵卒打交道,若是遇上蛮横无理的,可要如何是好。那洪夫人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喜鹊更是年小,这般聊着些有的没的,渐渐变成了操不完的心思,甚至还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正在屋里渐渐坐不住了,门外又是轻轻敲了两下,小孩子的声音规规矩矩的响起来:“娘。”
“小少爷?”喜鹊立刻跳起身,三两步跑过去把门拉开了。外头站着的果然是洪家那个孩子,裹了件枣红色的小棉披风,越发唇红齿白,但神态一看就是迷糊着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样子,使劲揉着要粘到一起的眼皮:“喜鹊姐姐,怎么啦?你和娘都起来了,爹呢?”
外头还纷纷扬扬飘着雪花,喜鹊忙扯他进屋:“哎你怎么也起来了,没事,姑爷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了……剑公子?”
小孩子进了屋,喜鹊才看到他身后门边的位置,还站了一位。装束倒是整齐,可惜发髻却是七零八落的,显见也是被人硬生生从床上拖起来的样子。
剑公子倒也不避讳她,跟洪小少爷几乎如出一辙的动作揉了揉眼睛:“我就是送乖徒弟过来,没事没事,你们娘几个说话吧,我回去继续睡了……”
他说着话擡脚要走,洪小少爷立刻扭头喊了一声:“师父,等等。”然后擡脚嗵嗵嗵跑到桌边去扯住了洪夫人的袖子:“娘,到底怎么啦。有什么事还有师父在呢,爹干什么去了?”
见他小小年纪却拿出一副大人模样来,洪夫人纵然心有忧虑,也还是忍不住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没事,巡兵路过征用粮草而已,你爹已经出去张罗了,开销清楚了就回来。你快点回去睡觉吧。”她说着话,又把那件小披风给他扯紧了些,带了点嗔怪,“瞧你这孩子,怎么棉衣都不穿就跑出来了,快跟你师父回去。”一边站起身,对着门外的剑公子点点头见了礼。
女眷内室,剑公子损了的是神识,而非心智,自然也不会再凑到屋里头去。就站在门边顺着洪夫人的话招了招手:“好徒弟,你娘都说了没事,快跟我回去睡觉,走吧走吧!”
喜鹊也忙在一旁道:“是啦,就是云宗的巡兵路过而已,你不是一早就听人说过了嘛。姑爷一会儿就回来,你呀,别就操这小小的心了,快去睡觉。”
三管齐下的哄着他,洪小少爷才终於乖乖的点了头,但还是很一本正经的向洪夫人道:“娘,听说云宗的兵,一向不扰民的,您也别担心爹啦。”然后才好像放了心,一溜烟出去扯了剑公子的手,“师父,走啦。”
剑公子顺着他拉扯的力道离开,这一会儿说话的功夫,冷风冷雪灌进屋来不少,喜鹊忙又将门掩上了,一扭头笑起来:“小姐,小少爷可真贴心呢,小小年纪,倒比亲生的还孝顺。”
洪夫人也笑了,轻轻唾她一口:“傻丫头,什么亲生不亲生的,布衣打小到了洪家,自然就是我的孩子,以后别再提这个了。”
“是啦是啦!”喜鹊吐吐舌头,又跑回去坐着,操起剪子剪着烛花,“小少爷是个有福的,他都说姑爷没事,小姐你也别担心。你看这镇子里头,消停着呢,人家都不当这是什么大事啦!”
这边主仆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虽然看似放松了些,但到底没人先张罗继续休息的事情,依然守着灯烛。洪小少爷拖了剑公子的手,倒是当真直截了当的回了房间。小孩子虽然比起同龄夥伴要稳重老成一些,但终归不过是一个才九岁的幼童,又哪里当真能怀揣着大人那般多的心事念头。他心里只觉得,问清楚了发生何事,又已经安慰了母亲,已是足够,早揉着又开始打架的眼皮,一头扎上了床。
这半年来,因他年纪还小,剑公子又叫嚷着什么习武之人,每时每刻都不能松懈云云,索性便叫这师徒俩睡在了一间屋子里。宽大的厢房摆了两副床榻也不显得有多局促,洪小少爷甩脱了小披风,迷迷糊糊扒住枕头,不消多久就睡了过去。
小孩子完全没有察觉到,从被他扯住离开后就一直再没开过口的剑公子,一直在以一个甚至是有些僵硬的姿势坐在另一张床上,而在他睡熟之后,才猛的全身一抖,无声无息之中,却是一股几近失控的剑气四方飙射而出,窗棂桌椅之上,立刻划出数道锐器切割般的痕迹。
嗓子里挤出一声呻吟,剑公子一手死死揪住自己散落下来的鬓发,力道之大扯得指节都有些发白。“云宗”两字自刚刚入耳,又似陌生又似熟悉,飞快将他整个脑袋都切磨得裂痛起来。不明白为何会这般疼痛,却隐隐约约又好似有另一个声音,飘忽的在耳边忽远忽近。他突的又打了一个哆嗦,抱着头跌跌撞撞起身,就那么一把扯开了门,冲到雪地里去。
踉跄的蓝色身影一似漫无目的,又好像在恐惧回避着什么,在院中磕磕绊绊走了几步,忽然一个折身,振臂直接跃上了屋顶。入眼是接连成片的茫茫积雪,清冷冷的颜色一似空白的脑海。剑公子喉咙中低哑的一声痛苦嘶叫,几乎是慌不择路一般,沿着连绵的屋顶飞掠了出去,一路溅起无数的雪沫。
茫无目的的身影渐渐在雪夜中失去了踪迹,天河客栈中重新又覆一片宁静。空中纷纷扬扬的雪似乎又大了些,没用多久,院中杂乱一片的脚印也都被抹平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天河客栈的掌柜是在快五更天的时候才折回来,虽然征交粮草一切顺利,到底大雪和夜色还是将花费的时间翻了倍。这个时候,已经有起身早的夥计和客人陆陆续续摸着黑在屋里屋外走动了,院里四角的气死风灯笼挨着个的点起来,给这些早起的人照出一圈影影绰绰的光亮。
客栈中的客人并不算多,一早就摸着黑起身忙碌的更是只有有限几人,但时轻时重的脚步声,开门关门声,乃至打水洗漱的动静,还是断断续续的响了起来。说来也是奇怪,夜晚风雪呼啸的声音,远比这些更为喧闹激烈,但听着风声沈沈入睡后,却反而被这些细小的人声彻底扰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了。
意琦行在努力闭了两次眼后还是放弃了多睡一会儿的打算,欠了欠身想要坐起来。但才一挪动,被窝里立刻有另一双手臂缠上了腰,绮罗生还闭着眼睛,含糊着道:“再躺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