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兰宁 作品

☆丶章八二:心声促

 小东家开了口,虽然只不过是一个还带着孩童稚嫩口气的声音,那也当真是夥计们不敢当面顶撞上去的。更何况,虽然天河客栈上上下下,都对那个疯疯癫癫的“剑公子”似有不满,但对掌柜一家,却还是实打实的敬着供着。因此遭了这一喝,夥计倒也再没什么多馀的不满,冲着意琦行呲牙咧嘴的做了个模样,立刻擡脚跑了。

 他一溜烟跑得快,意琦行却还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的盯着刚刚射出剑光的墙洞。隔墙之人,那个九岁的小孩子,再如何天赋异禀,也不可能这般年纪便有如此修为。那发出这一剑的,想来只能是剑公子其人。

 下午在信驿中的仓促一接,意琦行已知他身负的剑上修为,应也不凡,但看刚刚这一剑的速度力道丶乃至刁钻角度上的火候,都十分老到,甚至还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熟悉。

 心中一动,捕捉得不那么清晰的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意琦行的目光,仍在墙洞那里停留着,思绪却有点不受控制的发散。但偏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眼神一直没有挪开的墙洞位置,忽然光暗一动,竟然也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

 如同冰锥般锋利的视线,意琦行几乎不需要任何多馀的念头,两个字已经从脑海中跳了出来:厉族!

 实在太过熟悉的对手,虽然沙场之上,真正直面过的交锋次数不多,也谈不上对厉族的每一人都了如指掌,但这种如同厉族天性一般的眼神,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被忽略掉的。一瞬之间,意琦行似乎全身的反应都又调动到了那个刀兵纷乱的时候,然后就又听到一个丝毫没有遮掩语调的声音嚷了起来:“爱徒,爱徒,小声点,那边的客人还在呢,你这么大吵大叫,可要给英俊潇洒的为师丢人……咦,这客人看起来还有点眼熟!”

 乱七八糟的话语,瞬间打断了意琦行下意识中的反应。察觉到自己突兀生出的战意,他忙将心头一稳,再定睛时,却忽然发现,对面墙洞中刚刚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倒似一个幻觉般,早已不知去向。而趴在那里的人却好像没什么变化,即便隔着夜色又透过狭小空间,意琦行也仍能确定,还是那个人,或者说,还是那个剑公子。

 同一个人,却是瞬间出现了截然不同的眼神,这种情况要说陌生,倒也并不陌生。无论沙场征伐,还是江湖路上,擅於掩饰的人实在不少。可眼下的情形,若说是要迷惑自己,可墙那边一直就没有停止过的幼稚争论明明已经将两种眼神的主人暴露无遗;而若说要迷惑的是他身边那个九岁的孩子……意琦行抽了抽嘴角,自己都实在没法相信这个可能。

 他的思绪里头瞬息覆杂起来,但这种覆杂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对面。大人与小孩子的无意义拌嘴又持续了一阵子,然后在不知哪个话题或者哪句转折之后,就渐渐消停下来。最后作为收尾的,依然是剑公子很清亮的嗓门:“走走走,睡觉去了,明天再起来练!小子,我跟你说,想超越你风流倜傥的师父,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墙后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渐远渐无,意琦行独自一个站在廊下,乍一看起来倒像是在发呆。但他的这次失神倒也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微微摇了摇头,也转过了身子。厉族,在邪九世头颅落地的那一刻,已经彻底划上了一个终结的符号。这种终结是由他亲自打上,代表的意义也再没人比他更为清楚。而纵有流民存世,那也是云宗兵马征讨的任务,而非……自己的了。

 飞快的梳理了一下心绪,意琦行这才觉得,自己似乎在这里站得有些久了。虽然身上也披裹了外衣,但冬夜里无孔不入的寒冷,早已将身上洗浴后带着的热气扫荡一空。甚至露出袖口的指尖,也已经冰凉得有点麻木。

 抖了抖手腕,虽然绮罗生的澡没这么快洗完,意琦行还是打算先回屋再说。但动了念头,才要转身,忽然脚下一飘……似乎低估了冬夜寒冷威力的代价,被冻得有些发木了的,不只是手指,还有双腿。

 但意琦行飞快的就又明白过来,这种麻木沈重,非关天气,而是……自心口而来。

 重得推诿不开的窒息感似乎在下盘虚晃之后,才迟钝的蔓延开来,但说有先后,其实也不过只是弹指之间。虽然自从第一次感受到护心丹药力开始消退起,间隔不定的心悸就开始越来越频繁的发作,不过每次出现的时间与烈度,都没有产生过太大的影响,甚至让意琦行一直觉得,自己还能很轻易的遮掩过去。

 可是这一次的发作来势似乎格外猛烈,察觉到不妙的瞬间,几乎连呼吸的空隙都被挤压一空。不是悸动得无法掌控,而是可以清晰感觉到的,衰竭。像是失去了跳动的动力的心脏,连最基本的呼吸都无法支持了般,意琦行眼前乍盲,身不由己的一晃,重重一下,磕在了一旁的窗棂上

 “哗啦”的一片响声,是木头窗棂带动了为过冬新糊的厚窗纸,声音不算太大,但在一片安静的夜里也清晰得很。意琦行的脑子里还没来得及转过任何一个念头,一窗之隔的屋子里面,本来舒舒服服泡在浴桶中,甚至惬意得都要哼起小曲来的绮罗生,已经先楞住了。

 不见灯光的屋里,倒比有着淡淡星月光芒的院中还要黑暗一些,也因此,意琦行落在窗纸上的影子就格外清晰。绮罗生除了在最开始时,闹过一点“技不如人”的小小情绪之外,几乎全程都在一边洗浴,一边带着点惬意的透过窗户,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很静谧的空间与氛围,却也很安心丶很舒服。甚至绮罗生还有一瞬间的走神,也沿着意琦行曾经提及的话题,将思绪抛向了在缘溯山,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可以携隐清居的地方的将来。

 但很快,他这份难得的惬意就被突如其来的闷响打断了。

 素色的纸窗好似一块再清晰不过的幕布,彻彻底底的将意琦行的的身形动作投射出来。那身不由己的踉跄没有任何阻挡的落入绮罗生眼中,像是一记重击磕在了他的心口。短短的一瞬间,绮罗生连自己都是印象模糊着的,从闻声惊起到冲到屋外廊下的这段过程,仿佛是一场恐怖的空白,直到再被一个声音打破。

 “意琦行!”

 “绮罗生?”

 几乎是同时叫出口的两个名字,击破了绮罗生在此之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慌张梦魇,霎时耳覆听眼覆见,才发觉自己已经紧紧捉住了意琦行的一只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捉紧浮木,不肯稍纵。

 比往日来得更猛烈与漫长的心竭之感,终究也没有持续太久的时间。意琦行缓缓透过一口气的同时,已见绮罗生扑到面前。速度丶神色丶乃至张皇之态,都立刻让他明白过来,自己的掩饰,早已没什么必要了。

 绮罗生的手抓得很用力,指甲几乎隔着衣服陷到了皮肉里。意琦行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一只手,已经有点发颤的摸上了自己的心窝:“你……怎么样?”

 意琦行叹了口气,随着心脏恢覆正常的跳动频率,窒息的虚弱感也渐渐远离。他用自己能掌握住的最大而不伤人的力气握住了绮罗生的手:“没事了,抱歉。”

 绮罗生的手仍是微微的发着抖,哪怕在他紧紧攥着的手心里。没有去理会这句抱歉中的含义,只是擡起头牢牢盯住了他的眼睛:“再说句话。”

 “药力开始消退,但是距离散尽还有一段时间,你暂时……别担心。”

 “再说句话。”

 “我……”察觉到了绮罗生情绪上的失控,意琦行一时竟也语塞,张了张嘴,再要说出口什么,似乎都有点艰难。但这一歇的空挡,绮罗生的声音却拔高了几分,几乎有些走音:“再说句话!”

 简直变成了气势汹汹的追问,但仍坠落在恐惧中的,却是步步紧逼着的那个人。意琦行蓦觉心酸,双臂一张,忽然就将他紧紧搂到了怀里,贴着耳边,擦着肌肤,坚定的开口:“我不会放弃,我不会放手!绮罗生,相信我!”

 雨点般的碎吻,从耳根一路落下。嘴唇无间隙的贴合上皮肤,才察觉到绮罗生全身都失控般的一直在抖着。他身上甚至还挂着已经冰凉的水珠,只裹了一件单袍,就那么湿漉漉的冲到了朔风中来,片刻功夫,已是凉的叫人心疼。

 很有耐心的吻一点点铺展开来,意琦行的手指,也插到冰凉湿冷的雪白发丝中去,却不是温柔的轻缓,而是带了几分平素少见的力道,将绮罗生狠狠摁到自己的怀里。怀中立刻传出一声头皮被拉扯得发疼的□□,但这一点痛,倒像是一种比什么都来得真切的宣告,让绮罗生慢慢从一片混乱中,找回了点自己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