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洪流
当百官散去,偌大的宣政殿陷入一片空阔寂寥,陈平趴在牌匾上,俯瞰着下方已踩得发亮的石板地面,回想起阿邈的话来:“无善无恶,专嗜人间痴妄血泪。”既然天君,或者魔王,果真存在,那么,这一切主动或被动的痴妄与血泪,难道不都只是作了他的食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在与怎样强大——强大得几乎无可对抗的存在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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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一场时疫在京城开始流传。没人说得清这场时疫是从何发生的,只知道,以和尘医馆为首的几大医馆很快就都纷纷陷入满负荷运转,而这对于施救数量激增的患者而言仍只是杯水车薪。朝政几乎中断了,文武百官各自在家,不得入宫,只有包括舒明据在内的几方要员,留守在宫内,时时与皇帝在内朝的紫宸殿上商讨机要。
疫病尚未传播进入皇宫,然而,似乎是在同一种气氛遥相呼应,陈平的病症也毫无征兆地陡然加深了。压制或引导胸中那撕裂般的悬浮感越渐困难。陈平仍能勉力克制住呼吸的紊乱与思绪的嘈杂混沌,但他管不了心脏狂暴的又跳又砸,以及周身每寸血管里血流滚烫的奔袭。有好几次,他几乎就要暴露自己了。
听宫里的议论,陈平获知,这场疫病的典型症状,是神智失常,接着陷入疯狂,五到十日之后七窍出血而亡。一直到了大约芒种节前后,时疫仍不见缓和的迹象。各方都在设法救助。首先是显谕教,时疫兴起不久就积极活动起来,派出了大量自己手底下的医师药师,来到京城施援。其他许多民间团体也陆陆续续跟进,执柏门也派了不少人来。朝廷也下了令,征调京外的医师药师,由小皇子统一负责协调,分派去京城内各大医馆工作。
到得夏至,京城内的社会秩序已渐岌岌可危。本身,看不见尽头的瘟疫就令人心惶惶,更何况是这种叫人发疯入狂的怪病。民间还流传起了一首歌谣,唱的是“日月暝,星海浮。弟兄相僭,不国以荐。”虽禁而不止。
在此人心失落无度之际,显谕教所宣扬的天君信仰渐渐兴盛了起来,为稳定民情发挥起了重要的作用。有时,显谕教的祭司说这场时疫是天君的震怒,有时他们又说这是天君在筛选自己最坚定圣洁的信徒。不过,不管他们怎么布道,能让人们合衷地拜服,并在对这绝对力量的绝对畏惧与哀恳下生出深心里的安宁,朝廷所期许的抚复民心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就连整个京城最安全的紫宸殿里,氛围也在悄然发生变化。皇帝与臣子都倦了。甚至有一日,一个大臣讲起了宫外传进来的显谕教布道的说辞,越讲越激动,而皇帝和其他大臣不知是听得入迷了还是怎的,竟都一点也没打断他。
这些东西听得多了,陈平着实厌烦不已,同时又恼恨自己无计。终至某日,他心中一阵恶寒掠过,就在紫宸殿的后梁上,无可自抑地重重叹了口气。
紫宸殿上瞬间静了下来。
皇帝和几个大臣都看向了昏暗中的这一角。坏了事了。陈平赶紧收回思绪,屏住呼吸,紧紧靠在光线照不到的狭小角落里,冷汗止不住地涔涔落下。
“刚才是什么声音?”一个大臣颤声道。
“我们幻听了?”另一个大臣侧耳细听着,没听见第二声异响。
“不,确是有人。”舒明据也屏息凝神,探听许久,沉着地开口道,“我听见他的心跳声了。”
就在此时,如海啸来临前的海水一般,陈平脑海中实感的意识忽地抽离。紧跟着,恍若虚幻的失控感瞬间涌入,将他骤然空缺的心胸塞满填充。那一簇簇无形的提线亦猛地绷紧。陈平意识到,这是他身上后遗的病症又发作了。皇帝和大臣逃出了紫宸殿,一片侍卫呼啦啦地冲了进来,围在了陈平脚下。
该死,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陈平不敢再拖,掩好脸面,抽出“及时”刀,飞身跃下。他掠过脚下刀光片片,向厚重高企的宫墙逃去。身后,一队侍卫也施展轻功,紧追不舍。气息又是一顿。陈平脚下略踩慢了半步,身后侍卫的大刀就要齐肩斩下。陈平不得已回身,挥刀相挡。他本不想杀人,但此刻他连自己的身体都难以自持了,他不得不速战速决。侍卫还没看清,他就已从追兵的空当里折身杀到了众人身后,在他快步穿梭而过的折线路径上,几名侍卫被当胸划开,大团大团鲜血喷涌,在宫墙的琉璃瓦上绘成一条血河。
猝不及防突然的反向,就这一下,众侍卫追丢了陈平,眼看着他飞身逃向了更外层的宫墙。眼看就要跃出宫城的界墙,宫外,疫病的邪疠气息升腾着,向陈平迎面扑来。
薤上露的运转终于快要支撑不住。血管里灼人的腥热激流冲击着他的每一寸末梢,他的五脏六腑好像都被那无形的提线搅裹着、抽紧地扭动着。他强行提起一缕内息,纵身踏向最外一层的宫墙。
身侧不知何时冒出一股强劲风声,陈平险些被施施然追来的大内侍卫总领白裳手中的拂尘击中。他一脚踩空。白裳拂尘卷扬,缠住陈平右手。陈平咬牙屏息,臂腕一抖,手中的“及时”生生将强韧的拂尘银丝飞旋着根根切断。白裳略为吃惊,翻过拂尘一头,以包金铸铁的拂尘长柄为棍,攮向正自高空坠地的陈平的心口。
不,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陈平的内息仿佛瞬间凝结成了冰,坚冰的冰面之外则又燃起烈火,噬咬着他的肌骨。他需要调息,可此时他甚至不能够静下来喘一口气。他举刀格挡,却是被拖慢了一步,刀刃击在拂尘长柄上,划拉出刺耳的一声金属长鸣。
白裳手中沉重的、飞速坠下的拂尘长柄就要击中陈平,顶住陈平心脏部位,将他狠狠钉向地上。以此势此力,即便陈平还能重新周转起薤上露护体,也难免落个内脏破裂出血的重伤。
如空中溅起的一道水花般,一柄长剑紧贴着陈平身前滑入,死死抵住了白裳的拂尘长柄。而又另有一手,托住了陈平后心,护住陈平。来人也捂着脸面,一边挥剑敏捷地推挡着白裳的攻击,一边挽着陈平跃出了这最外一层宫墙。他即便掩着面,也仍始终不肯正面对向陈平,离了宫城,他只一路上一语不发,似乎有意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信息。然而,他们毕竟曾是多年来以命相交的挚友。穿过两条横街,陈平终于理匀了一口气,开口道:“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