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的叙尔皮斯 作品

34·药师

攲斜的小巷越往里走越是收窄,小巷两侧几家店铺门面外支出的布招子挂花了边沿,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时疫当下,各家店铺都深门紧闭,店铺四邻的人家院落里也听不见半点声响。快到巷子尽头,丰至瑶折向一条更深的侧巷。被左转右拐的青灰砖墙挡住的巷尾,一株老旱柳自层层叠叠的瓦房顶上冒出一大蓬深绿的树冠。陈平停住了。

“先回答我,你怎么在这里?是奉了你兄长的命令来追杀我的吗?”陈平在丰至瑶身后冷冰冰地开口道。命悬一线的惊险时刻过去,他已冷静下来,暗中推想起了丰至瑶竟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原委。

丰至瑶摘下脸上月白的面纱,却迟疑着,还是没敢转过身来面对陈平:“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现在我和你一样,都是条丧家之犬罢了。”

陈平略有些诧异:“你怎么讲话变得这样刻薄了。”

“我知道,你已信不过我了。你自己走吧。我就住在这里,你若是什么时候想来找我,找我算账,要我偿命,或者你想干什么都行,就直接来吧。”丰至瑶语气生硬,一手攥紧了面纱。他背对着陈平,陈平看不见他眼里冷不防地就滚落下的一滴泪珠。

陈平轻咳两声,吐出胸中一口残余的滞气,缓缓道:“要你偿命?你来京城此等凶险之地,总不会只是为了给我送上命来的吧。我若此刻就要取你性命,你却能就此受死吗?”

丰至瑶想说什么,又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也是,他原本就不应该期许陈平或许会原谅他,哪怕只是偷偷的一小点暗自期许。

“你怎么知道我没死?又怎么知道我在京城,而且就在皇宫里?”陈平话锋一转。

丰至瑶有些央求地说道:“进去说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就在这里,但说无妨。我看得出来,这片街坊的人全都已经在时疫里……”陈平顿了顿,没说下去。他向来不是个口无遮拦之人。

陈平所言不错。四下的一片死寂里,两人一前一后,一动不动,各自沉默了一会。终于,陈平首先走上前来。他侧过脸看向丰至瑶。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容,陈平语气不由得软了一些:“说吧。是显谕教的人发现了我没死吗?”

“不是。他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申傲雪给你的解药是真的。是程叶息暗害了你,没有把解药给你。”

“我知道。”

丰至瑶有些惊讶地看向陈平。然而视线甫一相交,他就又被陈平的眼神刺伤了似的扭头转向了一边:“你居然没回执柏门去处决了程叶息。”

“如你所见,我命是还在,但身体已受毒害不浅。”陈平倒是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丰至瑶,“估计,也活不长了。”

“不,不行。我,我这次来京城,同我一起来的是一个名医,我让他给你医治。”

“不必费神了。你还没回答我,你是如何知道我还活着的?”

丰至瑶终于又转头直视向陈平:“你知道,你当时昏死过去后就被程叶息藏起来了吗?”

“我知道。”

“那你知道当日是谁从程叶息手上把你救出来的吗?”

陈平沉思片刻,看向丰至瑶的眼神更复杂了:“这么看来,你先见过展蓝了?”

“原来你知道是他。”

“只可能是他。救我的人必是个洞察执柏门高层内部隐情的人,而且还得愿意干冒十分的风险来救我。”陈平道,忍不住自嘲一句,“虽然我必须得说,他完全没有必要救我。”

“他知道张良就是你。他收到消息说张良出现在了京城,就料定准是你进了京,而且你最佳的藏身之地就是皇宫。”丰至瑶说着,有些激动地加快了语速,“你到京城这是非之地来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回去,去找展蓝?既然你明知道就是他救了你。他可以让他手下的医师给你解毒治病,药王集上的名医‘但求一叶’萧天明就是他的手下。还有你的师父,冉雍老掌门,现在也在展蓝的聪明院里,他也一直放不下你,他不知道你还活着。”

“萧天明?原来他竟是展蓝的手下。”陈平一怔,脑中一闪而过身负剧毒时的自己在萧天明家门口所经受的狼狈和屈辱。他轻轻苦笑一声:“难怪展蓝知道了。”他记得,当日他同陆二等镖师自萧天明府上接取那一箱子名贵药材时,萧天明听得陆二介绍了他伪装的身份,曾悄悄从袖中掏出了一件什么东西,犹豫了一下后又收了回去。看来那时,萧天明果真就已经认出他来了。

不料陈平只抓着最细枝末节的一个信息,丰至瑶有些着恼:“陈平,你……”他也说不上自己在恼什么,只是隐隐然觉着,现在的陈平好像已经不怎么在意那些他以为陈平所应当在意的东西了:“你和过去,真有些不太一样了。”

几只椋鸟唧唧呱呱地,不知从哪个角落给惊起,笔直地掠过这方陋巷上晶蓝的天空边沿。陈平仰视着鸟群飞过的轨迹,摘下面罩,在手上无规律地摆弄了好一会,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对不起,丰至瑶。我的时间很有限了,我必须去做我最想做的事情。如今,我确实无法再完全信任你。但这一次,我想我们还是可以再并肩作战一次。你的佩剑,怎么不是‘阽无悔’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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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民房大都灰扑扑的,瓦屋顶不均匀地错落着青灰两色,排列出纵横交错的窄巷,围住或大或小一方方院落。院子里间或一两株高不过房顶的花树,正当盛夏,斑斓的花朵已谢,留下满树鲜亮青叶,在这片灰色的格子海洋里悦目地跳动。在京城的西南角,这片灰色的密度更高,就连轻轻悬罩着这片区域的空气里也好似若有若无地沾染着浅浅的煤黑色斑点。在这一隅里,墙壁内外平坦地泥得粉白、铺着柔和鲜亮的琉璃红瓦的仁潇医馆就显得格外醒目。

十几年前,仁潇医馆开张营业。尽管比不过京城里动辄数百上千年历史的各家知名医馆的底蕴,但医馆的两位馆主,任羽微和萧天明,皆是师出和尘医馆时任与现任馆主任蓁的高徒,医术精湛,很快就在京城里收获了不小的名气。仁潇医馆的地点是任羽微和萧天明一同选的,倒不只是图京城西南角的地价便宜,更因为这相对贫困的一角本就长期缺乏良医。后来,仁潇医馆的名气大了起来,不少达官显贵也会来此求医问药。对这些人,任羽微大方欢迎,只要首先掏出三十两黄金来,作为第一次初步问诊的基础费用。数年以后,仁潇医馆出了一场意外,遭人下毒来仁潇医馆求解的青城派掌门余大江竟死在了萧天明手上。自此任羽微和萧天明这对师姐弟闹翻,最终萧天明离开了京城。在任羽微手上,仁潇医馆声名日隆,而萧天明的名字则从此完全淡出了京城人们的视野。

时疫当下,和京城其他大大小小的医馆一样,仁潇医馆也挤满了人。病床都已经躺满了,就连走道上都铺上了安顿住院病人的草垫。医师、药师和护理们忙前忙后,照料不过来的病人、灶上塞得满满当当仍熬煎不及的药汤,外加满耳都是失心发狂的病患们撕扯着嗓子大吼大叫,整个医馆的空气都如张满的弓一样紧绷不懈。

受显谕教的召,萧天明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和当初离开时一样,他一句话也不再搭理他的师姐任羽微,只顾埋头做着自己手上忙不完的医师的活儿。显谕教召他回来,却也没有强他别的什么,只要他尽心尽力医治染疫的病患。他们现在能够最大限度地控制住病人的病程发展,减轻病人的迷幻狂躁,但依旧无法将这疫疾根治。许多病人在感染将近一整月后,眼看着似乎已恢复了大半的神智,却又猝然七窍流血至死。

医馆门外一阵喧哗,又有新的病人送进来了。两个拿蒸洗过的厚麻布掩住了口鼻的护理抬着一张简易的担架急匆匆地进了门,担架上的病人两眼发直,嘴里正喃喃不休着什么听不懂的话语。萧天明手下的一个医师费了好大劲,在一块草垫上挤出了一点空隙,指挥那两个护理将这个病人安置了下来。

到处都是一片不可开交的嘈杂。医护们人人都掩着口鼻,但仍掩不住各自脸上的疲倦与焦躁。那两个护理放下病人后,溜过杂乱的人群,找到了萧天明。萧天明正在一个难得有些空间的角落整理着近日的病历,苦苦思索着如何改进医方。那两个护理见周围无人注意,假装在寻隙歇息,靠到了萧天明身旁的墙上。其中一人轻轻唤道:“萧大夫。”

一下辨识出丰至瑶的声音,萧天明警觉地抬头四顾了一周,再三确认没有人注意他们,方才应道:“你又来了。展上卿又托你带什么话来了?”

“不是。有个人要见你。”

“什么人?我正很忙。是聪明院的人?”

“是……张良。”

萧天明一惊,越过丰至瑶,他看向那个正靠墙抱着双臂、微低着头,似在监听,似在沉思的人:“是陈掌门?”

“是他。”

“京城现在太过凶险,仁潇医馆尤甚,你们赶紧离开。我之后来找你们。”

“你现在不能抽身离开医馆,只有我们来寻你。”丰至瑶加快了语速,一面仍四处张望着警戒,“我们要仁潇医馆自时疫爆发以来的各张药方,还有你们的病历记录。”

“你们要这个干嘛?”

“以后和你解释。这里三言两语说不清。”

“好,我一会给你们。可是病历记录太多了……”

“时疫以来各个时期都挑几份就行。”

“你们先在此稍候。等我回来找你们。若有人叫你们干活你们就去,一会还来这里等我。”

果不其然,萧天明走后不久,就有一个护理的头儿打这经过,看见丰至瑶二人在那消闲,扯着已劳累到沙哑的嗓子喊道:“喂!别偷懒了,快过来搭手。”那个头儿指给他们一个塞满了病床的房间,里面大都是垂死的病患,到了该给他们喂药的时段。

满房间都是病患们呢喃不休的胡话,因为他们垂死的无力,丰至瑶和陈平都听不清他们在低声嚷嚷着什么,只听得一声声的都是止不住的迷狂。丰至瑶低声问陈平:“你还好吗?感觉怎样?”

“很奇怪。我身上的病痛好像变得更清晰了。”

“清晰?”

陈平摇摇头,自觉也很难解释这种微妙但显著的异样感受。他拿起一个病人身旁的木头杯子,倒上那个头儿方才推给他们的药汤,准备扶起那个病人,给他喂下。丰至瑶也拿起另一个病人的杯子,转头提醒陈平:“你要小心,你的手一旦碰了这些病人和他们的东西,就千万不要碰你的口鼻头面,直到忙完这工夫给两手彻底消毒。萧大夫已经搞明白了,这时疫是通过消化道不慎吸入患者体液传播的。”

陈平点头。他手上默默地忙着灌药喂药,心中却暗想,这可真是好生稀奇的传播方式。他们忙完了这间病房里的活计,去清洁了双手,趁着众人忙乱就要再溜回去等萧天明返还情报。他们正穿过医馆正厅旁的走道,一个药师步履匆忙地自外间走了进来,拦住了正在检视医馆里各部门医护秩序的任羽微:“任馆主,和尘医馆派我给你们送药材来。你们先前报的缺,请你尽快来验收。”

陈平脚步猛地一顿。穿过整个医馆里的忙乱喧闹,他仍辨认出了那个药师熟悉的声音。错不了,那是阿邈。他朝那边看去,只看见药师捂着口鼻的侧脸,瞧不真切面容。但度其身量,确是和阿邈的身形一致。

“怎么了?”丰至瑶跟着停住,以为陈平发现了什么可疑的异状,也谨慎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阿邈这等隐士,怎地也来了京城?他是自愿来支援,还是受了官府的调遣或胁迫?陈平看着阿邈引任羽微去了医馆门外接取调配来的药材,摇摇头,道:“没怎么。那人就是任羽微?”

“是,他就是萧大夫的大师姊任羽微。”丰至瑶看过去,“在他们当年和尘医馆的四个弟子中间,他是医术最为精湛高明的。但萧大夫私底下曾告知我,这任羽微,其实更是个用毒的高手。”

陈平眼神一跳。他们回到了方才和萧天明约定见面的医馆角落,不一会儿,萧天明便从医馆的后室转了出来。他背对着医馆众人,假装斥责这两个偷懒的护工,将一个布包裹塞给了丰至瑶。丰至瑶将包裹在怀中揣好,一面连连认错,一面拉起陈平,二人又悄悄地溜出了仁潇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