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洪流
春日渐深,正是万物萌发的时节,陈平身上解毒后留下的后遗病症也越发严重。越接近京城,他胸中激荡的恶心、眩晕与疏离的失控感便越重,那些无形的缠绕着他的提线也越发沉滞难解。发作最严重的一次,他仅仅是稍微思考了一下申傲雪求得天君神降后可能会做些什么,便顿时头疼欲裂,不得不迫使自己连呕出好几口乌黑的淤血,方才重新平静下来。
一路上,他尽量俭省,但到得京城时,曲水村等人在临别之际赠他的一点细碎银两还是所剩无几了。抱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他在京城的第一夜,就去了先时跟着陆二等众镖师走镖时住过的小客栈投宿。他仍住同一间通铺房,睡同一张床铺。他一直蒙着脸面,只有吃饭时才坐去无人的角落将面罩摘下。然而,并不意外地,他终究还是被人认了出来。一天夜里,趁着陈平熟睡,同在这间客栈里投宿的几个小年轻引着官差就来捉他。
陈平知道,他既来到了京城,就难免暴露自己的通缉犯身份。两下放倒这群官差和那几个小年轻,他把他们捆好,关上房门,又饱饱地睡到了天亮才起身离开。
张良进了京城!消息很快传开。这位赏格足有二十万两白银的通缉要犯竟明目张胆若此。不论是要挽回脸面威望的官差府吏,还是想搏一番富贵的江湖人士,都一窝蜂地行动了起来。还有京城卫队,他们要对天子脚下的治安严密负责,对此更是高度重视。各方人马或沿途设卡,或挨户搜查,暗中的情报传递更是往来不绝,但凡见着略有可疑的,便立刻详加稽考。但所有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恨不得翻遍了京城来搜捕的这个人,却早就躲进了皇宫里。
四年前,在平定南境叛乱后,陈平与丰至瑶曾奉诏进京面圣,进过一次皇宫。那时他决计想不到,自己竟还会有再来皇宫的时候。他更不可能想到,自己下一次来皇宫会是以这种方式。不过他并没有觉得这其中的辛酸或讽刺意味。他只是想到,正好自己身上也没钱了,在这一应供应都短不了的皇宫里解决吃饭问题,心上倒也不背什么负担。
现在,有更加让他关心的问题。
在曲水村时,郝玉曾向陈平解说京城里好多大官儿都在拜显谕教。当时陈平只道是乡下人道听途说些夸张渲染之词就信以为真了。如今,在皇宫里窃听偷窥了些时日,陈平意识到,这条民间流言并非虚传。在京城的权力中央,确已有了一股不小的势力,在暗中信奉或扶持显谕教。联系到自己曾亲眼目睹的肃望侯一门故事,陈平推想,既然显谕教中有着陆净宇这样与朝堂渊源颇深的重要人物,那么他们会插手京城的权贵场便也不足为奇。他们了解京城的局势,也掌握得有与京城相关的人脉。
白日里,陈平就藏在宣政殿上听群臣百官在皇帝与监国太子脚下议政。在皇帝的龙椅正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他就躺在牌匾后的横梁上,两手舒服地枕着头,做一个不请自来的旁听者。他很快就搞清楚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宣政殿上的绝对主题是什么,也即皇位的下一任归属。皇帝已日渐衰老,但他的猜忌之心与对权柄的牢固把控之心却在与日俱增。而另一方面,监国太子已行协理或代理政务之权将近二十年,无论是多年磨练出的统治能力还是积累起的朝野势力,都早足以践至尊之位。大约五年以前,最年幼的小皇子也成年了,老皇帝竟许小皇子开府建牙。朝中一些嗅觉灵敏的大员立马开始投靠其门下,其他一些早就眼热监国太子的皇子也各怀心思地跟小皇子站成了一队。
南国战事之后,太子一方势力大幅压倒了小皇子一方。舒明据是众所周知的太子一派。起初,就是太子极力主张向南国发动的战争,也是太子力保舒明据做的全权指挥。小皇子一派自知已丢了军队这项分量极重的砝码,于是对其他几块领域展开了猛烈的争夺。他们首先忙于指责舒明据指挥无当,导致了巨量兵力折损与天价的军费开支,并抬出了自去年入冬以来全境蔓延的饥荒,以及由此产生的几股流民势力,作为罪责舒明据最有力的佐证之一。后来,又连抓了几个太子一派势力里贪墨军饷的大官儿。最近,又开始围绕着赈灾官员与镇压流民的皇子的选派大作文章,顺带着,也借张良在京城现身而迟迟缉捕不来一事,讥刺太子一派的理政无方。
展蓝的名声也传到了朝堂之上。虽然舒明据有意淡化,但展蓝在双鹰神庙一战中孤身深入敌营诱降的事迹还是从军中传开了。小皇子一派有意拉拢,皇帝也下诏召见展蓝进京接受封赏,去执柏门宣旨的钦差大臣却带回消息说,展上卿在南国染了热病,回来后不久就一病不起了。陈平本是惊诧,展蓝何以也搅进了这摊皇权争夺的浑水,很快警醒,他必是为了显谕教。陈平心间一冷。他顿时醒悟,这股暗中扶持显谕教的朝堂势力,揪到根上,就是在监国太子身上。南国的战争,很有可能就是显谕教与太子一派一场各有所图的共谋。
既如此,那么等待着执柏门的,就不再只是显谕教作为强敌的麻烦,而是灭顶之灾。
在皇宫流浪了这么些时候,许是旁观者清,陈平一早就看明白了,这场争斗的结局已经写定。且不论各方势力强弱,皇帝心中早就钦定了太子做他的接班人。
陈平甚至有些可怜起小皇子来。老皇帝看着慈祥温和、威仪八方,但他终究也是人,而只要是人就有恐惧。老皇帝要太子接班,但他又惧怕太子的帝王气象过早地成熟。为了保证太子恰好在他自己崩后才能登上九五尊位,他便扶持起了最年轻、最无根基的小皇子,做与太子势力相抗衡的阻尼调节器。也许是当年惨烈的“国师案”留下了阴影,皇帝这一次没有选择直接除掉太子。
因此,小皇子注定是要被牺牲的。而且在最终的牺牲之前,还要其无休无止地领受殚精竭虑死斗之苦。对此,众皇子与百官又何尝完全一无所知呢?
只是,一个半是恐惧半是希望的幽灵萦绕在每个人的心上:“万一呢?”万一小皇子真就夺权成功了呢?于太子一派,只要自己稍稍泄劲,万一就攻守易势,以至于倏忽间跌入一败涂地、万劫不复的深渊。于小皇子一派,既然手中已有条件,何不奋命一搏,万一就赢下了那齐天的尊荣。而况圣意难测,谁知道皇帝心中的天平就一定不会重新倾倒?而于居中间立场的官员,若只想着隐忍退避,便是自己放弃了自己前程命运的主动权,万一就成了那两方势力都可以毫不在意地就信手舍弃的牺牲品呢。那一丝未来的不确定性,搅动起当下的每时每刻,折磨着居于其间的每一个人。
当年的“国师案”中,朝堂之上也是如此吧,不安的暗流盲动、激荡。陈平的怜悯中升起愤恨。陆二散布着烧伤、两眼惊恐大睁的遗容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如今,皇族权贵的荒诞搏杀仍在继续,正以南国的战事为焦点。笼罩于这场战争之下的,高柳月凄凉的死状,方若英无助的濒死病躯,惨淡的曲水村景象,都在陈平脑中挥之不去。这一切,终归竟都只是为了这一帮愚人。在那些真正被牺牲掉的人眼里看来,这帮愚人明明已经什么都有了,包括他们能够高高自上掀起席卷而下的洪流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