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巾帼不让须眉

 “辛苦了，辛苦了。”仿佛掐着点一样，男人们刚跨入堂屋的大门，刘湘妻子马上就端着洗脸盆和毛巾过来了，“辛苦大半天了，肚子饿了吧。把汗洗一下就吃饭。”

 男人们承担家庭里最重的劳动，所以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会被自己的妻子格外用心地照顾和关心，最贤惠的妻子，丈夫几乎达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程度。一个优秀的女主人，不仅能够通过自己的“软实力”，调配自己的丈夫，让自己的男人的能量发挥到最大。而且她们能够周全的照顾整个家庭，精细地安排一家人的生活，抚养年幼的儿女。她们才是整个家庭的灵魂。

 洗脸盆首先被递到了刘湘手上，他试了下水温，冷水和热水是被精心调配过的，水温微微热，刚刚好，但他是主人，所以并不会第一个洗，而是转手端给了最近的元医生：“元医生，洗个脸。”

 元医生推托道：“你先洗。”

 刘湘当然说道：“你先洗，你先洗。你是客。”

 虽然主人和客人之间的礼让，无需像古代皇帝和臣子的“三辞”戏码一样繁冗，但同样也是必须的礼仪。两请足显真诚，元医生便不再推辞，把脸盆接过来，拧了个毛巾，擦了把脸。又把脸盆递给了刘尚，刘尚也洗完了脸，最后才是刘湘。

 刘湘把脸盆里的水倒到屋边的水沟里，随手放到廊檐的凳子上，就开始招呼：“都上桌吃饭，搞半天这么扎实的，都饿了。”

 “都上桌上桌。”刘湘率先坐下，继续招呼。

 说完，转头一看，问刘尚妻子：“你屋里崽呢？没带他来吗？”

 刘尚妻子回答：“太小了，耽误事。我把他送到他奶奶家去了。”

 “带过来嘛，这么多细伢子，好耍些。”刘湘说道，接着问元医生、刘尚道，“你们吃什么酒？白酒还是米酒？”

 女主人早已经在桌上已经摆好了米酒，刘湘的问询更多的也是一种上桌前的礼仪，客人当然也深谙此道。于是刘尚说道：“米酒，米酒。米酒要得，等下下午还有这么多事要做。”

 “米酒要得。”元医生拿起装着米酒的玻璃瓶，看了看：“这米酒要得，好家伙呢。”

 元医生表现得仿佛一位品酒的行家，隔着瓶身，单从酒的颜色上，就能鉴别出酒的好坏。

 “哪里打的？”

 “萝卜堂呢。”刘湘说着打开了瓶盖，远远地闻了一下瓶口：“要一块二一斤，但是他屋里的酒确实比别人的好一些。”

 他先是给元医生倒了一杯，然后又给刘尚倒了一杯，最后给自己的倒满了一杯，“他屋里酒要得，我一直在他家里打。”

 元医生尝了一口，咂了一下，道：“哎，这酒是要得。下次我也去打几斤试试。”

 八个人的大方桌，三个家庭十口人，或坐或站，小炒肉、青椒炒香干、蒜苗干辣椒腊鱼块、红烧豆腐、清炒洋白菜。每一样用老式的蓝花菜碗装着，满满的一碗。双抢的饭菜是一年里，除了过年之外最丰盛的。

 女人和小孩们吃的快，等他们吃完，三个男人还在品酒聊天。

 “下午我把牛牵过去，准备犁田了。”刘湘说道。这样下午他可以赶在最后一块田收割完成之前，至少完成一块田的翻耕和平整，这样在收割完之后，刚好可以接着进行插秧的工作。

 这个时候，刘湘的女儿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把自己父亲面前的饭碗拿走，盛了满满一大碗饭送回来。

 刘湘欣慰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说道：“那你帮博叔叔和尚叔叔都盛碗饭来吧。”

 刘湘女儿转过身，来到元医生旁边，伸着手上，轻悄悄地到元医生面前去取碗。

 “你女儿硬是大妹子了，就快要享福了呢！”元医生一边让出半个身子，方便她取拿饭碗，一边夸奖道。

 “享福？”刘湘回答道。

 他使用的反问语气，表明他谦虚的态度，但是眼角的笑容，暴露了他真实的想法：“我妹子是真勤快。帮她妈妈做事，洗衣、做饭。又听话。”

 “就是不爱读书。”刘湘抿了口酒，不无遗憾地说道：“要是会读书就好了。”

 “妹子读这么多书干什么。反正要嫁出去的，会写名字会算数就行了。”刘尚说道，“像我，小学都没毕业的。”

 小孩从父母。九年义务教育依然没有普及，儿女们读几年书，完全取决于父母的决心。村民们日常的生活中，和读书相关的，好像也就是写写自己的名字，称量时能识秤看准重量，买卖货物时计算钱物。除此之外，似乎也看不到其他用处。而送子女上学的费用，对于整日面向黄土刨食的农民来说，依然是一笔很大的负担。家里辛辛苦苦地养大一头白猪，四个月后卖出去，也就挣个一百多块钱，一大半都要用在他们的学费上。

 如果是女儿，出嫁从夫，长大嫁人后，依赖婆家生活。所以在这里，小学毕业后即辍学打工的男孩子比比皆是，小学和初中读到半途而废的女孩子更是屡见不鲜。

 “我自己小学都只读了四年没毕业，她妈一年级都没读过。”刘湘接着说道：“远的地方都去不得，好的赚钱的事情做不得，睁眼瞎一样的。”

 “就是我自己读少了书，所以希望他们能多读些书。”刘湘说道。

 刘湘确实是这个年代里，送学父母中的难得开明者。他说道：“虽然是个女孩子，我还是希望她多读点书，自己好些。不然以后嫁出去了，到婆婆屋里，被人欺负，都做不得声。”

 刘湘继续说道：“我上次出去做工夫，在扶皇山半山腰里的一户家，家里有个三十多岁一直没娶老婆的儿子，后来从龙山讨了个堂客回来，长得挺不错的一个女的，没读过一句书，坐车到不认识字的。你看，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这里，想回趟娘家都回不了。”

 “多读点书当然只有好处，没有害处。”元医生认可地说道，“以后就是知识社会，人人都会要读大学。”

 “读大学倒不望她，只要发点奋，考个县师，就要得了。”刘湘说道。

 县师指的是县里的师范学校。初中三年，如果学习优秀，考上中专，就可以实现从“农村人”到“国家人”的身份转变。鲤鱼跳过龙门，吃上“国家粮”，这辈子就算是告别了农村祖祖辈辈的泥水风雨，衣食无忧了。

 “她现在还在读小学，发奋还来得及。”元医生说道。

 “班上一共好多个同学？四五十个吧？”

 “五十多个。”刘湘不确认，然后问自己的女儿：“你班上好多个同学？”

 “五十二个。”

 “五十二。”刘湘复述一遍，接着说道，“班上一共五十二个同学，每次考试十几二十名里面。”

 “那初中没问题。”元医生说道。

 刘湘说道：“初中应该是没问题。就是希望她再发点奋，考上中专，考个县师。”

 这已经是刘湘一天内，第三次流露出希望自己女儿能考上县师，当老师的愿望了。于是元医生对一直站在旁边的刘湘女儿说道：“你爸爸对你饱含期望呢，你要发奋读书呢。多读点书，有出息。虽然你只是个女的，巾帼还要不让须眉。”

 “对了，对了，巾帼不让须眉。”刘湘听到这里，马上举起酒杯，高兴地连声说好，道：“爸爸我没读什么书，不像博叔叔读过书的，有文化。”

 他主动把酒杯举过来，和元医生碰过杯，然后把杯里的半杯酒一饮而尽。说道：“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生女儿只要有出息，比儿子不是一样的？”

 “我刘湘两个女儿，我就都希望她们读书，有出息。跳出农村这个山窝窝。”

 刘湘今天中午喝得有点多了。他女儿轻轻得都过来，提醒他道：“爸，你酒别吃了，吃点饭。再吃就醉了。”

 刘湘反应过来，然后用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答应着自己的女儿，说道：“哈哈，要得。吃点饭，吃点饭。”

 过了风头，马上接着说道：“我再陪博叔叔、尚叔叔喝一杯就不喝了。”

 然后他转过头，偏向元医生说道：“现代社会，崽是爷，爷是崽。我现在归她管呢。”

 元医生和刘尚连忙赞道：“你女关心你呢。”“你女懂事呢！”

 刘湘的失态，就这样被大家略过，马上被岔开到新的话题。

 “刘海家的女儿考上的就是宁师吧？”刘尚问道。

 “是的。宁师。”刘湘说道。

 “毕业了吧？分配在哪里？”刘尚继续问道。

 “今年毕业吧？！”刘湘沉吟了一下，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听说分配在花桥小学教书。”

 花桥是巷口乡中心的四个村之一，是村民们心目中的“发达地区”，能分配在那里的小学教书，是了不起的事情。

 “那要得！”刘尚用某种意味深长的语气感叹道，“能分到花桥，看起来刘海家真的有关系啊！”

 刘尚说的是一件陈年的旧事。当年刘海家的小女儿初中毕业，升学考上了宁师，出来就是当老师，铁饭碗。是十多年以来村里的第一遭，所以一时间，刘海家的风头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