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丶章九七:百年幻
意琦行和绮罗生离开云宗的日子,就定在五天之后。
彼时桃花正开得烂漫,那一日两人似是随意一提之后,绮罗生竟然当真收集了些新鲜娇嫩的桃花来,埋头开始忙碌。他闷在宫室之中,意琦行便也在旁守着他,只是几日看了下来,还是没弄清楚绮罗生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那一朵朵桃花,当真便鲜活水灵的,保持在了刚被摘下枝头时的模样。
绮罗生笑言,这不过是奇花八部之中微末消遣之术罢了,意琦行听得这四个字,登时心头又有些不悦。如今经了清都无我一事,在他眼中,奇花之属,简直罪大恶极一般。最后反而是绮罗生捏着桃花,有点恍惚的出了一回神,叹了口气道:“终曾为友……如今才知,大哥那句话的真味道了!”
意琦行站在他身后,微微俯下身去看着他弄那精致桃花,随口问道:“一留衣说了什么?”
绮罗生摊平手掌,看着掌心那一朵娇艳的粉红:“大哥说:‘相交唯心,情谊付出去了,就是付出去了,你骗不了自个的’……奇花八部於我,大抵也是如此吧。”
他一时出神感慨,似有所思,意琦行不喜见绮罗生再被这些往事纠葛,扫了兴致,倒也不顾本是自己先挑起的话头,立刻随意寻了话岔开去。绮罗生心思细腻,又正感怀之时,如何不知他这份苦心,便也顺水推舟的,丢开花部之说,继续忙起手头上的活计,一边不管意琦行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桩桩件件,细细说来。
到底这些精巧雅致的玩意,意琦行有听无懂,但不碍着他在旁看着绮罗生认真忙碌,间或两人目光流转间互递几抹笑意,一日从早消磨到晚,竟也丝毫不觉枯燥无味。
绮罗生的东西赶在在两人离开前两天收拾利索了,战云神宫富丽堂皇,三骄更是立足云宗权势之巅,如何的金宝珠玉也视为寻常。两人既是赶不及朝天骄的婚期,绮罗生便提前备了这一份礼,乃是以花部秘法制过的鲜活桃花,镶在一支桃木簪头,古朴秀雅,倒也别致。
意琦行却知他这份心思,八成乃是从那天自己的戏言中来,心中更觉舒坦惬意。虽是即将启程,仍免不了拉扯着在那芙蓉帐里,一夜温存。次日将礼物递与了朝天骄,果然一派皆大欢喜。此外绮罗生又格外招手叫了御宇过来身边,御宇不知他弄什么玄虚,但意琦行就在一边表情温柔的瞧着二人,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过去。当下手里便也被塞了一只小盒,里面小小一块木牌,同样巧嵌一朵桃花。绮罗生十分宽厚大方的笑道:“早日娶妻生子,等我们再探亲回来,可是一定要备好了四份的礼物的。”
御宇头皮一麻,呛也不是谢也不是,攥着那个盒子脚步踉跄的走了。
至此意绮两人才算是将云宗亲近之人彻底都折腾过了一番,辞行那日,天公竟是也极为赏脸,风和日丽,三春晴暖,眼见两人两骑,踏着茸茸春草色,渐行渐远,往云界山下而去。
云宗与中原相隔路途,何止千里迢迢,纵然是在意绮两人安顿之后,与一留衣也不过只通了一回书信,前前后后已是耗去两月有馀。
因一留衣在那信中说,自己先前本欲将伤势恢覆了六七成的寄天风托在屈世途——便是无梦生先前所赠地图上的去处——处寄养,之后也动身前往云宗接应二人。但收到家书报平安后,便改了主意。他言自己前往推松岩拜访屈世途时,竟又巧遇无梦生,似在为着什么麻烦事情焦头烂额,如今既然意绮两人无虑,索性便先去帮手无梦生一回,也是尽些朋友道义。
他这样一说,能叫无梦生愁苦之事,想来并非三五天便可解决。意绮两人登时也不急赶路,当真如同意琦行所诺,先转了方向往石州故地一行,再一路拖沓回到玉阳江时,已是四月冰开春来。
迷离烟水丶风烟如故,只不过离开数月,如今再见旧时景物竟然恍若隔世。涛涛寒水之上,精致画舫依然栓驻在杨柳岸边,略有几点风霜痕迹,却更触目感怀。
两人依着先前商议,打算先在画舫休息几日,再采购些林林总总的物品往缘溯山上去。只是虽然顾虑到了山中住处大概颇需一番收拾,却忘了画舫数月无人打理,也早烟消火冷,连吃水都是无的。
一时两人对坐在冷清船舱之内,对连这般显而易见之事都忽略了的自个也只能失笑。略歇了片刻,绮罗生先翻出茶壶炭炉等物,汲水上来烧了,一边将那几个茶杯洗了出来。意琦行挽起袖子蹲在旁边帮他,边道:“好在还不过午,稍歇后我往集市上走一趟,先去随便买些吃用回来。”
绮罗生立刻拿湿漉漉的手抹了他一眉毛水渍,笑道:“左右我又不觉多累,当然是同去。既然要买,索性就多买些回来,省着明天还要反覆……少不得连饭也要在外头吃了,今儿个船上实在开不起夥。”
意琦行毫不介意他的顽皮,立刻应道:“好。”一边将最后两个杯子收起来,顺手扯过一块布巾将绮罗生的手包住了,攥着站起了身。
四月里的江水,仍带着寒意,只是清洗些茶皿等物,也用不到运功避寒等等。绮罗生的手在水里泡了这一气,当真冰凉,意琦行的掌心却是火热,被包在其中十分舒适。有点贪恋的一直磨蹭到自己的手也暖了起来,绮罗生才恋恋不舍的抽开手,甩了甩已经不存在的水珠:“好啦,要走的话就快些,再耽搁就又晚了。”一边跑回船舱里头,历历清点起要采买的物品起来。
不过船居本就比不得实打实的房屋院落来得周全,要添买的,不过多是些饮食之物。距离玉阳江不远的镇子,绮罗生本就常来常往,熟稔得很,登时便将要买的单子划开,与意琦行分头行事,又约好了在镇上一家酒楼碰面。
两个各自分开,有着绮罗生的指点,意琦行的背影飞快便消失在了人群房屋之中。绮罗生自己手中掐着的那份清单虽不算多,累在零零碎碎麻烦得很,登时也不耽搁,码着最近的一家店面,一路逛了下去。
但即便如此,绮罗生收工的时候,仍要比意琦行快上几分。他一边低头清点着是否还有遗漏,一边往两人约好见面的酒楼去。这一日许是大集,那街面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待到一些大门脸的铺面之前,更是少不得挨挨擦擦。绮罗生好洁喜静,登时觉得有些受不了,又加紧了点步子,想快些进了酒楼,避个清静。
眼见约定之处就在眼前,不想斜刺里有人正担了一担水来,两只木桶硕大,一根扁担挑起不免摇晃。担水那人一路嚷着“小心小心”丶“让让”一路快步小跑,结果只顾着招呼旁人让路,却一眼没有照顾得到,一头往绮罗生身上扎来。
这一下两人不由都唬了一跳,绮罗生是怕水沾身徒增麻烦,担水那人却是看他一身贵气耀眼,生怕惹上得罪不起的人物,慌张着将身一偏,竟是硬生生擦着绮罗生让过了。只是这样一来,担水那人免不得一个趔趄,桶里的水登时泼溅出来许多,一旁的摊子可无绮罗生这般好运,登时被溅了一个正着。
那所在乃是镇上有名红火的一家书肆,许多流俗小说倒比些经史子集更为吸引行人,索性又在店外搭起了摊子,专门捡些时下流行的风月志怪,摆在上面揽客。眼下最上面的两三本精致书籍,便一并遭了这无妄之灾,被那水一溅,大片的湿痕立刻晕了开来。
这样一来,书肆守摊的夥计如何答应,登时从摊后跑出来,扭着担水人不放,要说个明白。两人一时拉扯不开,周围瞧热闹的也渐渐聚拢过来,围了个层层叠叠。
绮罗生也同样被包在了这个看热闹的圈子中心,他平生最怕这种喧闹,这公案却又偏算是因自己而起,虽然扭在一处说理的乃是书肆夥计与担水人,但以他心性,倒也做不出转身走掉的事情。眼见两人各不肯让纠葛不休,他没奈何,叹了口气插话道:“罢了,小哥你将这几本污了的书给我包起来,算我买下,你们两下也就免争执,散了吧。”
见有人承下这桩霉事,书肆夥计哪有不肯的道理,登时“哼”一声放了那担水人,一转眼笑得眉眼生花迎上绮罗生:“哎呦公子,这几本您别看沾了点水,可是不碍着您看的。这可是妖凰主人最新的文稿,您看看这字丶这画,精致着呐!这扉页,还是妖凰主人私房珍藏的香料熏过,有价无市呐……本来是两本就要一两银子,看在公子您仗义,这书三本您都包上,算您一两,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