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兰宁 作品

☆丶章三:长干行

 两人武学,同出七修,占了一脉相承的便利,调息起来也是事半功倍。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绮罗生气色明显恢覆了许多,意琦行这才收气停功,将手在他颈脉上搭了一搭:“如此才算无事,此后莫要在我面前逞强。”

 他言语直白,每一张口,绮罗生总觉无从招架,虽然心知他也是一片好意,却仍觉得两人初识日短,若那般随意,岂非礼节有失。这般心思一揣,应声得迟了些,意琦行探看颈脉的手挪开,转而按住臂膀:“十六年的龙元之感,我早将你视为故人,你却还在流於俗痼的生疏么?”

 似是随口而来的一句话,却直白挑开了绮罗生初闻龙元之说后的尴尬心思。他不知意琦行竟是这般坦然以对十六年中的行止坐卧,心息可接,更不以其为需要避讳难言之事。这一点心意,直点在他心窍之上,叫他胸中郁结,也得了开释之处。转念思度,确实也如意琦行所言,这般奇妙际遇,本就非是人人寻常可得。既已蒙受,何妨珍惜这番难得。这样想来,心结为之一松,不由轻笑道:“先生这般意态磊落,那必然是我错了,知过,知过……”

 话未说完,意琦行已是颇为不悦的“嗯?”了一声:“那你何必再以‘先生’唤之。”

 绮罗生登时语塞,想了想,试探道:“那……师兄?”

 等了片刻不见回应,只好又道:“或者……你与大哥可曾叙过年庚……二哥?”

 一叫出口,便觉按在自个臂膀上的手猛一用力,七八分的不满显然易见。绮罗生再没了主意,只好扭头看他。屋中此时已是漆黑一片,唯见身影轮廓,接着便听得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叫我意琦行。”

 “嚓”的一声,书案上的油灯被点亮,乍起的亮光刺得绮罗生眼睛一痛,不由自主伸手去遮。指缝间,见意琦行搁下火石,转身出去了,临到门口,又回头斩钉截铁的重覆:“意琦行。”

 这一天之中,有大半日都耗在了绮罗生身上。龙元之事,意琦行原本觉得,若要说清理顺,总需花费一段时日。不想事有巧合,大概更有人心相契,竟就这般化融,非但一如初想,甚至还要更好上一些。

 念及绮罗生种种举止反应,他只在心里略过一遍,便要失笑。这十六年中,点点滴滴汇聚起来,早叫自己未见其人,先察其性。如今看来,竟当真与自己所觉,相差不远。其实石州往事,自己也不过才是少年,连龙元关窍,也大半是日后渐渐悟得。而那时的“阿罗少爷”,年岁既幼,更是早已模糊,只隐约记得,总是乖巧雪白的一团,坐在自己膝上,软软叫着人,要听故事或者摆弄些玩耍之物。而这个模糊的印象,如今也终在脑海中彻底隐去,而换做了眼前白衣青年的眉目。

 这样一头走着神,一头往后面而去。直到手推上了厨房的门板,意琦行忽然一呆。一桩被他早忘到了九霄云外的事,从无数个“绮罗生”的遮挡中,千辛万苦跋涉回来,迟了许久的给他提了一个醒。

 意琦行总算记起,自己起初之意,无非是去叫绮罗生吃饭罢了。不想种种意外接踵而来,这一打岔下去,已是初更。饶他随性自负,此时也忽然生出一种怯见厨房模样的迟疑。站了片刻才深吸口气,推门迈步进去。

 厨房中同样黑祟难以辨物,唯一股浓重的焦糊之气,冲鼻而来。意琦行摸索到搁置杂物的桌边,将灯燃起了,踌躇着一掀锅盖,果然一派惨不忍睹。

 竈下柴火早已烧尽,火冷烟消,安在竈上的锅内,只剩了半锅勉强还能看出本来面目的饭粒。意琦行瞪着那团明显已经入不得口的物什半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拾。忽然身后脚步声近,绮罗生一手挥袖拂开焦味,一面凑身过来。看清锅中状况,也是一楞,然后忽然乐不可支起来。

 他愈笑,意琦行愈觉懊丧,弯腰将锅直接从竈上端起,硬邦邦的道:“吃不得了,倒掉吧,再做便是。”

 绮罗生一边笑,一边看他出去。待意琦行借了星月微光,就着井边胡乱将锅洗刷出来,绮罗生已经重新生了竈火,端个簸箩过来道:“这时辰实在不早了,你若不嫌弃,还有剩下的馒头咸菜,热一热倒是快,也能搪饥。”

 半日未见水米,意琦行在用度上不是挑剔之人,听他提议,欣然便允。绮罗生於是在竈下又加了把柴,锅内添水,待到蒸腾的麦面香气透鼻而来,两人对看一眼,几乎同时听到了五脏庙里打鼓的声音。

 饭菜虽是简陋,但饥饿时吃来,只觉香甜。那一屉的馒头,少说也有十来个,就着拼凑起的几样菜腥,竟也下得飞快。待到肚子里有了食物垫底,绮罗生心思也活络起来,总觉得两人这样埋头闷不出声的苦吃,实在好笑,刚要找些闲话来说,忽见意琦行撂下筷子起身,去竈边倒了一碗热水,丢下一句:“我吃饱了。”转身便出了屋。

 眼见这人立刻就不见了踪影,绮罗生呆了呆,手下倒还没停,掀开搁着馒头的笼屉又摸索进去。指尖在内一转,他忽然明白过来,一头撑住额头,抑不住的轻笑出声。

 意琦行站在园圃边慢慢喝着热水,昨夜风雨下侥幸残存的花朵,夜晚看来,倒少了些白日里清楚明白的憔悴凌乱,重拾了几分婀娜妩媚。风送花香,又带山林清气,一时倒也惬意。

 正半是走神半是赏花之时,忽然听到绮罗生的声音从旁响起,带几分笑,又带几分叹气:“我吃不下了!”

 “嗯?”意琦行还没没反应过来,手心一烫,被塞进半个还热乎着的馒头。转头见绮罗生捧着另外半个,冲着自己眨眼,“帮个忙。”

 意琦行没了言语,又扭回头去看花。绮罗生陪他站着,两人并肩无语,默默咬着馒头的情形,看来颇有几分好笑,只是各自不觉罢了。

 待到绮罗生咽下最后一口,轻轻拍打着手指上的残屑,意琦行突然转过身来,用着像是在说“明天天气大概不错”的语气道:“待过几日道路畅通,我便可以放心下山了。”

 “啊?”听他提及要走,绮罗生不由一楞,而话中“放心”之说,更是突兀,脱口问了一句:“为何?”不明所以去瞧着意琦行。

 一句“为何”,想要问的究竟是哪一端,绮罗生自个都有些不清楚。只不过意琦行却不曾多思,见他满脸茫然,便继续道:“我此番前来,除了寻你之外,尚有一事,事关七修,更……”他思索了一下,“有关於你。”

 “何事?”

 “我来此途中,听人谈起一事。月前武林中出了一桩命案,死者两人,一名无心先生,一名天迹子。我不曾听过这两个名号,想来不过泛泛之辈。只是他们结交的友人中,有人颇有手笔,要查凶手。验过尸身,知二人均是死於极为锐利迅捷的刀法之下。江湖之大,用刀之人不计其数,也就罢了。但不久又有流言传出,说杀人刀法疑似七修武学。事既关七修,我便不能放任由之,总要一查。”

 听到两个虽然不算熟悉,但也不能称之为全然陌生的名字,绮罗生瞬间有些发楞,但更意外的,却是意琦行后半截话中的内容:“七修刀法伤人?这……怎么可能!”

 意琦行看着他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不可能。”再见绮罗生仍是默然,便在他肩上拍了拍:“我,信你。”

 他顿了顿,转身负手望向花圃:“此间山居清雅,你能久居其中自得其乐,不搅入那种种江湖风波中去,也是乐事。待我将何人冒名七修之事查明,当再来寻你共饮,清悦耳目心神。”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