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丶章三:长干行
“见胜园”三字入耳,将绮罗生直从迷梦中一把拽了出来,几乎要从椅上惊跳起身。
意琦行借着便利,掌心略微吐劲,重新将他按坐下,一边在他肩背上轻拍了拍:“我少年时,曾随亲长到过石州。”
直觉意琦行接下来要说,便是自己多年来渴求而不得之事,绮罗生也顾不得此时两人姿态暧昧,擡起了头,定定看着他。屋里天光暗淡,只能模糊见得五官轮廓,绮罗生却打心里觉得自己瞧见一片温柔眉目,如同握在肩头的手掌,叫自己心安。
意琦行却是顿了下,似是在思索如何开口,然后慢慢道:“昔日在石州暂住半年有馀,彼时我年少,却在隔壁认得了一个年岁更小许多的娃娃,当时不知询问名姓,听他家中下人都唤他阿罗少爷,我便也跟着叫他阿罗。”
听得久未被人提及的乳名从他口中念出,绮罗生顿觉耳根烧红,仿佛被挖出了再隐秘不过的私事,好在可借天色遮盖。而心中急切欲听下文的念头,更是鼓动难歇,不由出声道:“之后……如何了?”
意琦行也在捋顺着少时记忆,继续道:“现在想来,那户人家也算富贵,只此一子,想来也是十分珍爱,进出行止,生怕有一丝不周全的地方。可是物极必反,半年之中,半数见他时,都有大大小小的不适。我随亲长离开石州之前,更是见他染了一场凶险之极的恶症,几乎命在垂危。”
“我那时既与他玩耍得亲厚,自然恋恋不舍,临行前,告求了一夜,跑去见他道别,才知道他早已病得人事不知,家中更是乱成一团。”
“既是药石罔效,情急之下,转而求助於巫法仙术。我不认得那些又唱又跳的行头和避讳,溜到了里头去,见专门辟出的静室中,只叫一个乳母守着。那乳母疼惜孩子,并不拦我,我便在静室之中,陪他过了一夜。”
“一夜之后,我随亲长离开石州,从此再无那个娃娃的音讯。不过……”意琦行忽然微微一笑,“我知他安好便是了。”
往事细听,偏偏如同隔靴搔痒,点不到那处重心要害。绮罗生又想催他,又不知如何催他,挣扎中,忽然扶在膝上的手被意琦行拉起,指掌相扣,一缕真气缓缓透掌而过,贯入自己体内。
不知意琦行为何突然作此举动,但不觉他有丝毫恶意,绮罗生便也听任之。真气灌入经脉,灼暖之感,既似曾相识,又有微妙不同。绮罗生正在揣摩,忽然丹田之中,自身所蕴的那股热流,竟被一勾而起。两股气息如出同源,顷刻纠缠不分,窜走全身。绮罗生不由自主“啊”了一声,难以言表的奇异感觉,直入心窍。他恍惚中,觉得心中忽生百味,几分愉悦,几分怜惜,几分疑问,难一言以概。而这种似被牵引而出的心身感应,对他而言,实在再也熟悉不过:“这……”
意琦行握了他的手,再开口却是慎重:“你若想听,我无需隐瞒。而你若讳知,我也可以将这股内息锁起,叫它再不困扰於你,你自己抉择便是,无需顾虑其他。”
“告诉我!”绮罗生几乎不假思索,固执得只要一个答案。
意琦行并未将那缕真气收回,见他如此,也是早有意料,继续道:“寻常人习武,十数年锤炼内息,完满功力。但我族中人,由父母血脉所遗,生来便有一团常人难以企及的异力,族人唤之为‘龙元’。龙元与寻常内功不同,或者说,本非内功,而是天赋的异禀。龙元存乎一身,与心身灵窍相通,即便不知运用之法,也可强健身体,若培养得当,假以时日,将其与自身修为融炼结合,更於武学一途,大有增益。”
绮罗生听得发楞:“龙元?莫非说,我身上也是……”
“少时我龙元虽生,但未经锻炼,尚是自己也混沌不清的一团异力罢了。那晚在静室伴你,心中无他想,唯存一念;而童稚之身,病魇之中,也不肯错失一线生机。这般多处巧合机遇,叫我将几分龙元送入你体内,也是冥冥中的……缘分了。”
前所未闻之事,绮罗生如听奇谭,但随着意琦行的叙述,两人手掌之间,气息流转,更觉那股可以洞彻彼此心神的感应之力,清晰到几乎可觉对方一吸一纳,由不得他不去相信。一时心绪纷乱,也说不清是喜是怒是恨是怨,只忡怔问道:“所以我心中常有莫名之感,便是……你之……”他竟不知如何说下去,又觉荒诞,又觉这般心息之通,若落在男女之间,尚可称一段奇缘,但搁在了自己与意琦行身上,尴尬暧昧难堪,实难表述。
意琦行点了点头:“我知此事困扰你良久,也曾听一留衣说过,因龙元之故,叫你少年时几生痴癫之症,遗憾终身。年岁既久,龙元已与你气脉相通,但你未曾将它融炼入修为之中,若肯,我可为你将其封印,叫你不再为难。”
未料解决之法如此轻易便在眼前,绮罗生知自己本该一口应下,但话到嘴边,却生犹豫,许久才低了头道:“我虽不知龙元为何物,但我当年侥幸得以活命是因它,少年时浑浑噩噩度日也是因它,乃至结识大哥,习武七修,都是因它……我……”他心中几番挣扎,终是叹了口气,“罢了,如你所说,得失随缘,龙元本是你之物,如何处置自该由你决定。你如此说,想必本也是为封印龙元而来,动手吧。”
他端坐闭目,一副凛然受之的模样,此时两人间犹有气息流转,意琦行如何不知他所思,却未多言,只道:“你既是如此想,我便为你封印龙元。不需多虑,静坐便是。”
话音一落,功体催发,绮罗生只觉原本那股探入自己经脉的内力,陡然汹涌而来,裹绕丹田呼应而出的热能,如胶如缠,上下起伏。他一时竟口干体软,全身隐约生汗,眼见便失了端坐的力气,闷吭一声,向旁一栽。意琦行反手将他拉住,摁入怀中不叫他滑落下去,另一手运功未息,仍在全身气脉中搜走。这般浩荡热能游动,体内那股虚软更是滋生得厉害,绮罗生咬紧牙关,仍觉气力半分也难以凝聚,只得靠着意琦行手臂半挽半抱之力,整个挂在了他的身上,勉力支撑。
行功不过盏茶功夫,一番痛苦难捱,却叫绮罗生汗透衣衫,连手心也已一片潮湿。固存体内十六年的龙元,早已散生全身经络脏腑,全凭一股相吸之力,丝丝缕缕勾出。这种滋味,就如叫人在四肢百骸寸寸摸索搜寻,虽非疼痛,却是别一种细碎折磨。眼见绮罗生眉睫都凝汗意,将额头抵在意琦行衣襟之上,渐将布料也染得微潮。昏昏茫茫中,体内热气终於汇至丹田一处,蓦然爆开一团炽热难当。绮罗生措不及防难以压抑,一声□□溢出,骤然五内如焚。
意琦行此时正在紧要关头,勉强分神道:“忍住。”再催自身功力,在绮罗生丹田之中窜索如龙盘旋,蓦然一绞。那股蒸腾热息,顷刻湮灭如灰飞,竟再不知所踪。
房中骤然一片静谧,只闻二人喘息之声。意琦行已将真气撤回,轻扶着绮罗生肩头,觉他气息渐渐平覆,才道:“如此便无事了,你可觉有何不妥?”
绮罗生默默摇头,自感内息,空荡如同冰雪,全然再无一丝龙元之力。他知功行圆满,半是松了口气,又有心中空落落之感,不足向人道。呆坐片刻,手脚渐回了气力,便推开意琦行起身:“我无事……”
身才离椅,又被他一掌按了回去。意琦行声音中似带几分不悦:“好胜逞强,也要分人对事。”手掌翻动,连拍他肩背数处大穴,一股融融暖意,再次灌入,却非龙元之力,而是七修精纯真元,助他一补体内耗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