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闹剧
“鸟窝,最后还剩这点花生你就别榨了。今天除夕,你也歇歇吧。”天刚擦亮,见陈平正往作坊里走,高柳月隔着窗洞喊道。
陈平好久没有计算过日期了,他只待天气和暖便可离开曲水村,何月何日并不重要。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明天就是新年。
方若英此刻也醒了,从被窝里钻出来,趴到窗洞上喊道:“鸟窝哥哥今天要陪我玩!”小姑娘并不知道自己父兄的死讯,在女儿面前,高柳月从不流露哀怨。只有在方若英出去找邻家的孩子们玩耍后,高柳月才会独自来到作坊,看着陈平劳作,自己就坐在盖着木盖的坛子上,悄声呢喃,默默垂泪。昏暗的作坊里只亮着一豆微弱的光,模模糊糊中望着陈平的侧影,高柳月恍惚间在心底升起一丝安慰。
喝过一点热水,方若英就跑来拉陈平了。小姑娘想玩,但饿得懒洋洋的,陈平便背他在自己肩上,四处走走停停地兜风。四面八方都是无精打采的黯然土黄,山间一蓬蓬黑硬的枯枝龟缩成了杂乱的麻点。小溪上了冻,黑漆漆的冰面内裂开一条条白得脏污的缝隙,就像呕吐的白沫在溪水里冻住。天上无云,但远近蒙着一层灰翳,将瓦蓝长空磨砂成粗糙硌应的一片灰青。曲水村里其他人都在自家里猫着,田间村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望着这片丧气的景致,陈平心内也掠过一阵凄凉。
“鸟窝哥哥,我好饿。”趴在陈平脑袋上,方若英小声嘀咕道。
陈平知道,高柳月家的粮缸就要见底了。对此他也无可奈何。饶是他有天下绝顶的武功,手心里也变不出一粒米粒儿来。此刻要是问他,如果舍弃一身武功能换来地里年年都长满丰茂结实的庄稼,他是否愿意,那他必是答应的。
“鸟窝哥哥,爸爸和哥哥都打仗死了,是不是?”方若英又小声在陈平耳边问道,“我听毛毛说的,他说我们村子里所有的爸爸和哥哥都死了。我不敢问妈妈。”毛毛是郝婶子的小儿子。
陈平没法回答。方若英不傻,陈平的沉默已经回答了他。他抱着陈平的脑袋,小声抽泣起来,小小的身子瑟瑟发着抖。他抽噎着:“我不想在这里玩了,我要去找毛毛。”
陈平安抚地揉揉方若英正揪着他头发的小手,想要出言抚慰,终究难以开口。他将方若英又背去郝婶子家后,同高柳月回了话,自去寻了个僻静的所在休憩调息。既是新年即至,就要春暖,他也该预备着重新上路了。
今天的思绪却格外纷乱。他虽不知京城将会是怎样的复杂局面,但内心已隐隐预感这将是他的求死之程。他并不为此自伤。只是,无论他将是死是活都与曲水村无关,后者所面临的困顿绝境总是一样的无奈难解,他影响不了半分。一念及此,他便难免心生悲戚。他若未曾亲历,或许仍旧坦然,可却偏偏叫他亲历了。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陈平跳下在顶上坐了大半天的老榆树,往高柳月家去。今夜竟是大年夜。
一进院落,就听见方若英欣喜的呼喊:“鸟窝哥哥,快来!好吃的!”陈平推门走入,见高柳月正往桌上摆饭,大海碗里仍旧是糊糊,但糊糊里破天荒地堆满了花生。方若英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拿一柄比他的小嘴还大的粗瓷白勺一个劲往嘴里塞,口里还没完全咽下,就忙不迭地挖着下一勺。高柳月给陈平也盛了一碗:“今天过年,你也一起吃吧。”
陈平谢过,接过这碗简陋的年夜饭,摸摸方若英的头,还是自去后间作坊里吃去。尽管高柳月嘴上说着一起吃,但陈平识趣,不在此间打扰母女二人。陈平回想着去岁此时,他与展蓝、丰至瑶在执柏门议事堂前共宴留守门内而未归家的门人。英侠豪杰们觥筹交错、欢声盈沸,众人开怀地笑闹,大快朵颐,直吃得满桌杯盘狼藉。阔大的庭院内外,处处张灯结彩,一幅幅鲜红的春联将冬夜映照得火热炽亮。宴罢,门人们燃起烟花,他与展蓝、丰至瑶回到了濯涛厅上。他们远远望着自山腰升腾天上的团团簇簇绚烂花火,心有触动,互诉衷肠,满怀憧憬地讲着对彼此新年的企望。
今日此时,丰至瑶与展蓝二人,又在哪里呢?大约正一人在显谕教的总座,一人仍在濯涛厅上,四周一派欢欣融融吧。却不知他们会否想起自己。
此时此刻,药王集最西头的一间小院里,丰至瑶正和萧天明无言对饮,直醉到涕泗满面不能自已。而在南国一座孤单的山崖之上,展蓝正一个人对着茫茫夜空,凝望着漫天的繁星,耳边只有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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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的一大早,高柳月就带着方若英出了门。天黑以后高柳月回来,一路哭号着,身边竟不见了方若英。
陈平费了好一番工夫才从高柳月嘴里问清原委,错愕万分:“你这叫什么话?把方若英送出去了!”
“咱们家什么都吃不起了,他们家至少还有得吃。若英无父无兄,将来也无法,不若现在就找个好人家。那家刚巧小儿子跟若英又是同年。”高柳月越说,哭得越发凄凉。
陈平先将高柳月搀回房内安顿好,设法想问出方若英到底被送去了哪里。可高柳月嘴里一味哭喊,缠夹不清,什么也搞不明白。此后高柳月一病不起,郝婶子每日照料着他,陈平便尽力去搞些吃的回来。天气已不似年前那样严寒,挖刚冒头的野草,或是猎些刚出穴活动的小型动物,总归勉强维持。不出半月,高柳月便已衰弱到每日只是瞪着眼干躺着,嘴里呜呜噜噜,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天午后,村里另一家的姑娘方秀火急火燎冲进了高柳月家,见着郝婶子就大喊道:“不好了,郝玉婶儿,方若英快死了!”
郝玉赶忙把方秀拉出屋来。方秀劈里啪啦地就讲道,他今天去镇上找一个亲戚,听有另一个村的人在讲说他们村里哪家人从曲水村抱来的小女娃生了重病,那家人也不给治,丢在外面等死了。方秀一听,寻思这怕是方若英,赶忙跑回来报信。
听方秀讲完,郝玉二话不说就要方秀一径带他上那村子去救人,吆喝着陈平也与他们同去。陈平缠上面巾,三人匆忙赶路,半下午时方才赶到。方秀却也不知方若英是在哪一户,三人正张望着,这边村里的老弱妇孺们一起围上来了。“你们什么人?”“来干嘛的!”三人耳边顿时吵嚷开了。
“我们什么人?我们曲水村的!我们村的那个女娃现在在哪!”郝玉叉着腰,气势汹汹地吼道。
“你们曲水村的女娃,我们怎么知道!”
“怎么,你们村泼皮无赖的,只敢抱人不敢认了?”方秀也骂起来。
“向来的规矩,抱养来了就跟你们娘家没关了,你们还来我们村里威风霸道?”
“人都病得要死了,你们丢了不管,还不准我们管了?”
这边村里的人一味耍横不讲理,跟他们争吵下去也是徒劳。陈平揉揉额头,从周遭这片凌乱喷射的嘈杂人声里,听到远远传来的微弱气喘。听得方若英的踪迹,他拔腿就跑,脚下步伐巧妙地绕过想堵他的村民,而不显露出自己在有意闪避。毕竟与方秀郝玉在一起,若是不慎暴露了自己的武功与通缉犯身份就连累整个曲水村的人了。顺着那缕病弱的气喘声,他一路跑到了村后山脚下,山边挖着一排排储存粮食的地窖,都拿粗陋的木板挡着洞门。他踹开当中一扇,却见空空的地窖当中反扣着一口破了洞的大铁锅,锅下传来方若英垂危的喘息。方秀跑得快,跟着陈平开的路就冲了过来,惊叫一声,扑上去一把掀开铁锅。只见方若英面色焦黄,小腹鼓胀,下肢浮肿,口中淌血,已是半昏半醒。方秀抱起方若英,钻出地窖,气得浑身发冷,对上陈平急切关心的目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