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丑闻
老蔡终于会意,壮着胆子挺胸抬头看向程叶息,一手还端着碗正送饭到嘴边,假装呆头呆脑地低声问丰至瑶道:“这人是谁?”
程叶息毕竟不与执柏门后勤打交道,他果真没认出老蔡。原是个呆瓜的路人,他皱了皱眉,又搜寻起了餐馆另一边。他与丰至瑶两人的目光都同时落在了靠墙一张小桌旁一个老头身上。以他二人武功之高深,用心辨认之下不难发现,那个老头正以一种极不寻常的方式运行着自己的内息。仔细端详老头面容,丰至瑶隐隐约约地记起,自己似在显谕教里见过此人。
有意思,一个程叶息还不够,这里又来了个显谕教的门徒。丰至瑶屏息凝神,沉心静气,仔细捕捉起空气中因老头体内急速真气流转而起的细微波动。他想起来,那老头原是已为张良所杀的拂花护法魏猛竹的手下,似是魏猛竹先时从鹤壁派带来的心腹老仆。老头别的功夫一般,唯独有一项传音入密的独门绝技,叫他人学不来。他并非显谕教内的重要人物,只因这项专长,常做些秘密通风报信之事。
若说传音入密之术,原理并不复杂,丰至瑶也略知一二。此法所难之处,只在于如何通过控制对周遭空气的扰动,将带有特殊节奏的内息变动精准传递给数米甚至数十米开外的人。不过,空气的扰动终究无法做到完全定向,无论传音入密之人技术多么精熟,传播的路径上总会有些极细微的起伏向四面八方的空气中散逸。因此,以丰至瑶此等内功修为,只要确认了传音入密之人所在,要想窃听,也并不困难。
果然,沉静内息、仔细辨认,丰至瑶很快就捕获到了老头正在对程叶息讲的话:“程大掌门当年为了报功,迫害得京郊画晴山庄庄主家破人亡,山庄财产也多半进了你的口袋。此事一揭露,正义公堂执柏门,岂能再容你。”
程叶息不动声色地斜乜着老头,老头也不动声色地拈起面前一块卤脷子。
“程大掌门也别猜我们显谕教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翻出这桩陈年旧事来。你只需要记着,要用到你的时候,我们自会再来找你。”老头瘆人地咯咯笑了两声,大口嚼起卤味来,不再言语。
看着程叶息脸色铁青,青下又藏着恼怒的隐隐潮红,神色滑稽,丰至瑶却乐不起来。京郊的画晴山庄,一个对他而言遥远但并不陌生的名字。六年多前的鹤壁派内乱,他与陈平受命赴鹤壁派门庭平息争斗,程叶息则被派去调查在暗中支持鹤壁派少壮派作乱的金主。很快,程叶息就查出了居于幕后的画晴山庄,该审判的审判,该惩罚的惩罚,曾经风光无两的京郊画晴山庄从此破落消亡。
当年程叶息是如何调查,又是如何做出结论、据何判罚的,丰至瑶并不甚了解。他与陈平彼时都还只是初露锋芒的执柏门中阶门人,门内各项重大事务可都没有插手的份。他只知道,画晴山庄嚣张跋扈的作风,当年在江湖之上远近闻名,因此其被执柏门罚没后,江湖之人也大都是拍手称快,从没有人怀疑过执柏门的判罚。
可此时此刻,细察程叶息神态,他显是被那显谕教的老头给点住了。见程叶息如此着恼,丰至瑶料那老头所言并非全然捏造。显谕教是要以此事要挟程叶息,还是通过程叶息挟住执柏门?
就这一会儿工夫,莫大太太风风火火地从灶房里转了出来。他两手提着大铜壶,毕恭毕敬地递向了程叶息:“程大掌门久等了!您的茶水,这里都沏好了,您请拿好。”
程叶息一手接过茶壶,目光仍时不时盯上那老头。他两指从袖中钱袋里夹出一大块雪亮雪亮的银子,往桌上一扔。莫大太太连忙捧起银子,又半推半就地递还给程叶息:“为执柏门众位英豪们效劳,是本店几辈子的荣幸呀,程大掌门这就太抬举本店了哟。您快收回去……”程叶息并不看莫大太太,也更不可能接回那块银子,又扫一眼那老头,一转身拂袖而去。
莫大太太手里捏着银子,还在兴奋地跟食客们连声夸耀着今天的好运。那老头擦了擦嘴,扔下饭钱,也起身走了。老蔡好半天回过神来:“程上卿没发现我们吧。”
\\\\\\\\\\\\\\\\\\\\\\\\\\\\\\\\
向聪明院门口执勤的门人出示了展蓝的信物,老蔡带着丰至瑶在前厅的茶室里等候传话的门人回话。与执柏门比起来,聪明院的规模可就小太多了,门庭也很清静,不常有人走动。这倒也难怪,毕竟展蓝的手下大都常年驻扎在外,展蓝本人也时常出外勤,长期驻留在聪明院总院的人本就不多。
展蓝对饮茶还是这么讲究。冲着澄亮的茶汤,丰至瑶倚坐桌边,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起来。这盏茶汤让他恍惚间有种回到了昔日濯涛厅上、陈平与展蓝都在的错觉。老蔡问丰至瑶笑什么,丰至瑶摇摇头:“没什么。”
不多时,茶水都还烫着,展蓝轻快地飞奔了进来。他一眼看见茶桌旁的两人,不等二人困难地组织好语言,首先便道:“我见这信物,听门人通报说是来了一对父女,我就知道是你们!快同我进来。”
展蓝一面说着,一面引老蔡与丰至瑶往内院走去。他表现得太过自然了,既没有久别重逢的悲喜交加或是对丰至瑶的少女装扮表示惊讶,也没有一句质问责骂。展蓝快步在前,同他们二人闲话,就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仍是在从前,丰至瑶只是出外办了趟差事回来。丰至瑶知道,这是展蓝怕他难堪,故意如此表现,但领会了这份用心后,他更加愧怍起来。
见路上无人,丰至瑶几次心下一横,想要提起陈平一事。但展蓝觉察其心思,都很快把话头岔得更远。直到将老蔡托付给一个门人带去安顿,他二人进到了最内间的庭院,展蓝才突然沉默下来。
这进内庭的格局与濯涛厅相类似,只是面积小不少。通往后花园的穿堂上,一张楠木架上,稳稳地摆放着一把长剑。丰至瑶如被猛地刺痛,站住了。那柄长剑,正是陈平昔时的佩剑“卷阿”。
“不管怎么说,你先给陈平磕一个吧。”展蓝凝望“卷阿”,背对着丰至瑶说道。
丰至瑶扑倒在地。他久久伏地,羞惭与愤恨交织着,压住他难以起身。他深重的呼吸声在地面与耳畔共鸣,仿佛一张要将他拉回这份属于他的沉重现实的敕令。
“好了,你也该起来了。”过了好久,耳边远远地传来展蓝冰冷的声音,“陈平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