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我们终将再见

 桑若到来后的两三天里，都没有出过屋门。

 一方面，他对木本文明的语言还没有掌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需要在正式就业前进行恶补；另一方面，他也不适应木本文明这过分和善丶文明的生活方式，还需要再观察几日才能做好心理准备。

 木本文明缺乏私营经济这件事，桑若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当然，不是完全没有。

 街边有无数的小商贩，他们或是买卖着各式各样他从没有见过的小吃，或是兜售着许多玩具，或是买卖着诸如纸笔一类的学习用品。但，再宏观的东西，除了家电和数码用品之外，就全是由官方进行调配了——

 其实说调配也不是很确切，因为这调配一定是高于正常需求的，而且绝不会让人们在偶然遇到意外时手足无措。相反，和城区文明那几乎全盘打开的市场经济相比，这种模式下的木本文明的人们反而生活更踏实些。

 当时的他非常震惊。因为在桑若的认知里，缺乏私有经济的活力的文明或者国家往往寿命不长，比如前文明纪元里那个叫苏联的国家，又或者许多他记不住名字的小国家。无论是体制僵化，抑或是发展不平衡，都是这种经济体制容易导致的重大问题。

 但木本文明显然不是这样的。即使不清楚切实的数据，仅仅通过他所看到的城市建设水平和民生水平，桑若也看得出，它的经济水平绝不会在城区文明之下，何况它同时还具备民主特质和较高的人民满意度。

 不过，这都是他到后面才需要认真研究的问题了。

 回到眼前，桑若目前最大的问题，只是不要暴露，仅此而已。

 历史文化及对外沟通部，看名字其实也知道，这地方的主要工作任务就是和其他小文明进行联系，并且对本文明的历史文化进行研究和发掘。

 当然，像这样的职业对相关素养的要求非常高。桑若非常确定，纯靠自己这一年来恶补的内容，虽说胜过普通人是不成问题了，但要入职，其实还是有点难度。

 桑若主动要求把自己塞进这个部门，虽然在眼下看起来是有些冒险，但也有自己的想法。他选定方向时的说法是：

 “这里虽然远离了核心科技，但胜在足够稳妥，对研究成果不会要求太多，依旧会留出和其他部门産生交流的契机。不仅如此，这里的人员流动正处于一个不高不低的水平，所以假如有朝一日，我真能有机会回去，这里也好脱身。”

 “所以你还是盼着回来。”

 “那当然了。”

 如果有的选，他还是希望，能回到自己选择的人生里。

 那个时候的桑若当然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居住整整五年。五年之后，他才终于抓住一个百年难遇的契机，惊险脱身，重新回到他自己的人生之中——那场惊险之中，他失去了他这五年之中，唯一的好友。

 就这样，在异国他乡度过的丶人生中黄金般的五年，烟消云散。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问她，说：

 “我如果死在这地方，既留不下坟茔，也没人记得，那不是相当于我这五年白活了吗？”

 “也不亏啊，至少你认识了我，要不然，你可是连走的机会都没有，早就被当成间谍抓起来了。”

 说话的是个和桑若基本同龄的女人，五官端正，眉眼温和，略施粉黛，言语也柔和，但时常不由自主抿紧的薄唇，却无声地彰显着她骨子里的固执和我行我素。桑若从酒杯的弧度里看她，大脑清醒，声音却带了点醉意，说：

 “可，对你们而言，我不就是个间谍吗？”

 “别傻了，你偷的那点儿信息，也并不比大街上随手揪出一个有点儿关系的政治迷知道得要多，只不过是你们那边不知道而已。这些东西。先不说你有没有机会，即使你带过去，对你的工作，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帮助的。”

 女人叫陈佳，很普通的名字，普通到显得她的能力格外耀眼。她分属于另一个科技类部门，没什么格外出众的成绩，但放在整个文明当中已经是佼佼者。回想起来，平心而论，桑若起初接近她，只是想要在科技类领域留下自己的一只耳朵。

 但，这只耳朵发现了。

 “你真没必要这么拐弯抹角的，我要是想害你，早就动手了，何况现在，害你对我也没好处。”

 那个午后陈佳把他堵在咖啡间里，直截了当地说。她太直白丶太干净，又完全不是要有什么心机的样子——不然他也不会挑中她做自己的耳朵。

 但桑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暴露在陈佳面前的。他不知道同是同事，怎么就只有陈佳率先看出了他的身份。无疑是聪明的，但，太聪明，他能信任吗？

 桑若很难得地犹豫了，在确定对方不是带着录音设备来套自己的话之后，他这才决定也放下无端的防备，说：

 “没必要把你也卷得这么深。如果你对我的目的和身份一无所知，那即使我有朝一日被抓，你也有的是证据轻松脱身。”

 “哟，这么说，那还是为我着想了？”

 陈佳的笑意不减反增，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危害文明安全是多么严重的罪责。

 “我用不着想脱身的事儿。我这人对我的人生没什么计划，活到能顺顺利利地在现在这个部门工作，已经把我所有的人生目标都完成了——我的意思是，即使没有你，我也说不准自己能干出什么事儿来。现在有你这么一个机会，也算是给我无趣的人生添了一丝乐趣了。何况——”

 桑若的直觉让他敏锐地后撤半步，果不其然，刚好躲开陈佳突然向前的那半步。

 她噗嗤一声笑了，桑若猜不出她是为了自己的举动而笑，还是为了她的想法而笑。他是军事上的天才，但对感情这方面，即使从小到大泡在豪门的纸醉金迷里，他也始终是个白痴。

 桑若只知道，陈佳说：

 “因为感兴趣的人而死，也算不上是耻辱的事儿。”

 那之后，桑若在木本文明的间谍生活，终于不是孤身一人。

 他试探过，但很快就全身心地信任了陈佳，速度快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事实其实比任何说法都凑效，假如陈佳真有心害他，桑若不可能踏踏实实地生活到二十五岁。

 木本文明的反间谍程度其实不高，因为其他文明人类来到这里的可能性实在不大，况且入关也困难，问题往往出在自己人身上，而对自己人，木本文明的领导层又一向不会给予过多的监视，基本是采取抽查的方法。这也是桑若能够一直收集各种资料丶信息一直到这一天的原因。如果换做在城区文明中做这一切，他未必能够做到这么好。

 但眼下，因为他不慎多留下的那一点点录音文件，文件便被重新复原丶上交给了国安部门。

 跑不掉的。

 但，这文件里没有涉及到陈佳。

 “你不必跟我走的。该说的我早就嘱咐过了，到时候你只管把责任推给我，反正我是个异类，即使上了最高法庭，他们也会尽量把事儿往我身上堆。”

 “现在跑算什么本事啊。不跑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本来就不想继续我这莫名其妙的生活了，能和你同生共死，我觉得挺满足的。而且——”

 陈佳似乎想起了什么事，笑道：

 “你知道吗，要是我把事儿揽过来，让你变成一个偷渡过来之后被我利用的可怜虫，你就有可能会被遣返回城区。这样一来，你的任务也算是光荣完成了。”

 “谁说——”

 “嘘，有人来了！”

 桑若适时噤声，跟随着女人的目光，望向门口。

 门口的皮鞋声短暂地停了两秒，很快，又向另一边去了，仿佛只是路过——事实上，陈佳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有桑若知道，那只是一场危机的前奏。

 “你想抽支烟吗？”

 桑若估摸着门口的人已经对自己的房间有了些准备，于是干脆变了话题。他知道，无论现在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些人闯进自己房间这个即将发生的事实成为现实，充其量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而窗外尽管并不是高层，但能够做到这一步，想必也已经有所设防。

 “不抽了。哎，说好了，把事儿都按我说的来说啊，不然，你这牺牲算是白牺牲了。”

 “陈佳，我在城区本来就是死刑犯。要是光明正大地被遣返回去，不仅是我，那个冒着生命危险把我送出来的人，也会跟着受难。那样的话，我的任务才是真的全部失败了。你好好地活着，总会找到把信息送去的一天。”

 “滚。”

 陈佳下意识地打断了桑若的话，顿了顿，接着又向下补充道：

 “我在下一批迁移名单里。等真的上了太空，我私自潜逃或者和你们城区文明建立联系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你把我留下是没用的，还不如想办法逃出去。我早就研究过了，过往的遣返都是直接和城区文明的外交部门联系，如果那个把你送出来的人还在，他就一定能及时再把你保回去。”

 “但……”

 “没有但是。我早就在部门的计算机里留下了我的智能体，数字生命虽然具有不可控性，但和你进行交流丶对接信息还是绰绰有馀，且被清理的可能性很小。联系方式我告诉过你的，你自己想办法。说好了，就把事儿往我身上推。”

 桑若听见门口的皮鞋声又一次响起，这次比上次更加笃定。

 “要喝最后一杯酒吗？”

 桑若有些恍惚地回过头，看见陈佳在月光下冲着他微微一笑，接着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大门被叩响了。

 *

 或许冥冥之中真有神灵庇佑。桑若没有想到，自己就这样被送回了国，用自己的假姓名。

 五年过去，人们好像忘记了他曾经那浓墨重彩的存在，以至于见到这突如其来的遣返通知，竟无人对他的照片産生一丝一毫的怀疑——至少当时没有——他就这样被送上了遣返的飞机，又在几个小时之后，降落在了阔别五年的先锋者二号机场。 桑若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另一场缉捕和拷打，但，真正站在飞机下，等待着他到来的，只有那个当年送他来的男人——似乎又老了些——和几个穿着正式的工作人员。

 “先生，我们接到您的遣返通知，特此前来迎接。欢迎回家。”

 他不明白“遣返”为什么会被如此荣幸地对待，但多年的间谍生活告诉他，遇到这种情况，只能随机应变。

 要到今天之后丶那个包揽了他这一整趟莫名其妙的旅程的人才会告诉他，这场遣返之所以如此顺利，一切都是因为，在这几年的时光之中，整个外交部门大换班，而换上的人之中，就有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