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花在野 作品

412.坠落 神国很轻柔地完成了坠落……

   神国在坠落。

    最开始是轻轻颤动, 好像太冷了不由自主发抖,然后便是一寸寸下压,空气中的每一滴水汽都在汇聚, 微弱的水雾此时凝聚成一股如江海般庞大的力量。

    神国逃命的人那天观感很复杂,他们一时感受到极其干燥,又好像感觉到反常的湿润。

    廖湘霖只是神国逃难队伍中的一员,她的家很偏僻, 最近神国谣言四起,很多贵族早就已经逃离此地,有些人在祝宁攻击的时候就意识到了神国并不安全, 他们宁愿先去偏远区域避难。

    廖湘霖不是什么尊贵的家族,没人通知她离开,她只是随波逐流, 在脚下土地开始颤抖时, 才想着要去避难所躲避。

    神国那天的仆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样集体背叛了自己的主人, 他们逃难时混乱又狼狈, 好像巨婴突然失去了监护人。

    踩踏事件,混乱伤亡事件, 有仆人趁机杀死主人复仇,抒发多年压抑的仇恨。

    混乱, 只有混乱。

    但廖湘霖却停止了逃难,呆呆地望着某个方向。

    “喂!你干什么!”表姐拉住了她的手臂, 廖湘霖才知道自己正在朝陆家走去,那是跟避难所完全相反的方向。

    异常来自陆家, 古典的陆家庄园,最高处的屋顶有个尖塔,里面的仆人像是掀开石头后四散而出的虫子一样奔跑, 而陆家的尖塔清脆到像巧克力一样一掰就断。

    “我……”廖湘霖说不出自己是中了什么精神污染还是本能,她突然想起了陆鸢,刘瑜的女儿应该还在陆家。

    陆家是第一个倒塌的,那她受伤了吗?

    廖湘霖想到了跟刘瑜很相似的一张脸,想到两人在画室相遇,想到她们对自己微笑,想到她们一样的才能,画画都很好,散发着一股独特的疯狂。

    不知道为什么,死去的刘瑜好像活过来了,反复让廖湘霖想起,并不是什么大事儿,都是一些生活的小细节。

    现在这些细节汇聚在一起呐喊着,提示廖湘霖刘瑜曾经是个活人。

    刘瑜真的活过,她留下一个女儿。

    “我、我去找个人。”廖湘霖说出这句话。

    表姐觉得她昏头了,大吼:“那是陆家!”

    她的话语中已经包含一切,所有人都知道陆家意味着什么,她可能是在说,不论发生什么,跟她们都没关系。

    又或者说,可能发生了什么,但那是陆家女人既定的命运。

    跟陆家人相比,你算什么呢,你连葬礼都没资格参加。

    就在她们拉扯时,远处又传来轰的一声,不知道是哪儿又塌了,好像是一场奏乐里的鼓声,在催促着廖湘霖。

    所有人在这股力量面前都很渺小,尤其是柔弱的自然人。

    极端的变故下不适合发呆,廖湘霖突然变得很果断,可能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了,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就去看看。”她随口敷衍着,逆着人流而去。

    表姐想要拉住她,但廖湘霖的手像是鱼一样滑走,眨眼间淹没在混乱的人群中,她什么都没拉住,反而被愤怒的人群推开。

    廖湘霖前进非常困难,要拨开层层人群向前,而在她奔跑时四周的一切都在倒塌,身边有人已经死了。

    她是在死亡之中逆行,可她的步伐却越发坚定,一步步向前。

    廖湘霖的头脑变得更加简单了,一夜之间重新变得年轻,想到之前刘瑜也拉着她奔跑,没有任何目的地。

    奔跑对于刘瑜来说都是奢侈,因为贵族的礼仪要求她不能做这样无礼的举动,她只有来自己家才能喘口气,终于避开了那些腐朽的规则,所以她们有时候只傻乎乎做奔跑这一件事而已。

    刘瑜的体力比廖湘霖好太多了,有时候廖湘霖跑不动,是刘瑜回头拉自己一把。

    现在刘瑜的手仿佛还在拉着她,帮她推开稠密的人群向前跑去,哪怕多跑一米。

    廖湘霖干净的连衣裙变脏了,鞋子早就跑丢,脚步竟然没停下,她没想过自己这个举动确切的意义,是要去拯救陆鸢吗?

    万一陆鸢已经死了,那她是在送死。

    万一这就是陆鸢造成的……廖湘霖想着这个可能,她是刘瑜的朋友,哪怕没有明说,哪怕廖湘霖一直在回避,大概也能猜到刘瑜意味着什么。

    她在奔跑时想到答案,她不是去拯救刘瑜的女儿,而是想去见证。

    刘瑜死亡的时候陆家不肯让她参加葬礼,所以她什么都没见到。

    那么现在呢?不论结局到底是什么,哪怕只是迎来自己愚蠢的死亡,廖湘霖都想去见证,她想亲眼看看这个世界,而不是其他人的转述。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因为距离避难所更远,而距离陆家更近。

    大家都趋利避害,这里是危机的源头。

    廖湘霖看见陆家玻璃窗炸开,砖块儿一片片剥落,她有点震惊,仿佛跑到的不是陆家庄园,而是跑到了火山脚下。

    积蓄多年的愤怒一旦爆发便势不可挡,而那股力量还未停止,还在逐步下压。

    廖湘霖相当于在一个极速坠落的石头上,因为失重,还没站稳就再次跌倒,然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她在坍塌的旧世界面前如此渺小,就如她所想的,自己在见证陆家的倒塌,花园中的喷泉,高耸的拱门,房子的尖塔,漂亮的植物园,还有建筑物上面雕刻的复杂优美的图形,这些都像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毁灭。

    刘瑜曾经对自己吐槽,你不觉得陆家好土吗?

    廖湘霖愣了下,刘瑜吐了下舌头,真的好土啊。

    廖湘霖刚开始不敢,后来跟着刘瑜一起吐槽,于是她们一起窃笑,陆家不是难看,就是单纯的老土,好过时的装潢,只有一个目的,让人觉得权威和昂贵。

    现在那些东西统统变得粉碎,廖湘霖不知道刘瑜在场会怎么想,大概也不会鼓掌,只会打个哈欠说无聊。

    刘瑜对于陆家毫无兴趣,不论是繁荣还是毁灭,一个眼神都不想多给。

    崩裂的玻璃碎片擦过她的身体,廖湘霖的手臂和大腿被扎中,疼痛袭击了她,这次廖湘霖彻底站不起来了。

    然而她还在见证,甚至不敢眨眼,她在倒塌的房屋中看到了一个影子。

    废墟中,年轻的女孩儿穿着吊带睡衣,由于全身都被鲜血染红,导致她仿佛在睡衣之外,穿了一件鲜红的外套。她的长发湿哒哒的,像是人鱼一样,发尾流淌着黏稠的鲜血。

    她就像是行走的灾难源头,所过之处都是毁灭。

    她的双眼那么锐利,五官那么眼熟,廖湘霖看到的瞬间想起了刘瑜,于是脱口而出:“年年!”

    行走在废墟中的女孩儿停下脚步,朝着声源投来一瞥。

    廖湘霖心跳加速到好像要爆炸,她突然想起了刘瑜曾经跟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如果我有女儿,她要叫年年。”

    “为什么?”

    “因为年年有瑜啊。”

    “你也好土哦。”

    廖湘霖和刘瑜一起笑,年年没法直接当大名,所以最后这个女孩儿叫陆鸢,但廖湘霖一直记得刘瑜给她取名年年的瞬间。

    年年有瑜!

    好土啊,但是刘瑜很喜欢,廖湘霖喊她的时候就像是在喊自己的朋友,她喊着的就是刘瑜。

    那个意外身亡,自己最后一面都没见过的刘瑜。

    年年停下脚步,她没有穿鞋,双脚被磨损得都是血污,像是个刚刚出生的恶魔,廖湘霖是她出生后看到的第一个人类。

    年年歪着头,她身上是陆尧的血,父亲的血,炙热的鲜血闷在她身上,仿佛穿了一件过于厚重的外套。

    杀人比想象中的容易,最初她还拿着刀,后来发现刀锋只是一个工具,她只是抬起手就能杀人。

    年年观察着自己的双手,十根手指上裹着血痂,这样一双手竟然这么强大,母亲也曾拥有,但被人剥夺了。

    刚刚杀完人之后的余韵还在身上流动,让她有些控制不住得亢奋,甚至想要毁灭全世界。

    她有逆反心理,刘瑜因为全人类存亡而死,而她觉得这个所谓的伟大事业便是杀死母亲的另一个凶手。

    复仇这趟旅途没有终点,复仇者杀死一个又一个人,直接的刽子手,帮凶,旁观者,最后是全世界。

    杀死刘瑜的,杀死庄临的,她还记得那份复仇者名单。

    齐老师肯定是选错人了,像她这种疯子,交付了拯救世界的责任,最后就是全人类一起死亡。

    她这时看到廖湘霖心中一片麻木,心中毫无波动,简直是在看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个跌倒的女人爬起来,脆弱到一点异能都没有的女人,被吸引到这里有可能是刘瑜曾经给她种下了种子,廖湘霖该不会是被精神污染了吧?

    年年觉得她有点可怜,仿佛在看一个工具人,被上了发条无法停下。

    但廖湘霖还在跑,她瘸着一条腿一定要跑来,哪怕猜到了刘年年就是神国坠落的真凶。

    咔嚓咔嚓的轰鸣声几乎让人失去理智,廖湘霖摔倒又爬起,这不怪她,现在的危机程度超过了她的理解范围。

    下方的能源供给管道失灵,防御墙全部摧毁,悬浮在神国下方的第一军区紧急避险,像一艘飞船一样试图逃离神国的阴影。

    速度不够快,第一军区的土地撞上了神国的一角,巨大的威力撕裂了第一军区的防御墙。

    高速摩擦带起了火光,神国如同裹着一层火焰,像是陨石一样落下。

    第一军区的使命是为了保护神国,如今却要千方百计逃离神国,守卫者纷纷出逃,在苏何看来是一场盛大的表演。

    不一定要有效,只是很有趣。

    苏何从摄像头观看这一切,这么多年的愿望被其他人满足了,那种感觉很微妙。

    异能者下饺子一样跳离第一军区,他们在任何时刻都比神国人更擅长活下去,倒霉的是神国本土人类。

    不过在这个时候,大概没人会在意那些生活骄奢淫逸的有钱人了,金钱霎时间失去了能量,没人愿意去浪费自己的生命拯救。

    而神国快速坠落,压倒下方的第一军区,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人为事故,坠落之后将产生难以预估的冲击力。

    第二区的人类进入了地下避难所,避难所的强度是否能够抵御降落的势能,附近的区域是否能够承受余威?

    就像把一颗石子投入水中,荡起的涟漪都可以要人命。

    刘年年不在乎,她也不想思考,她冷眼旁观一切,人类亲手释放了恶魔。

    突然,她落入一个温柔的怀抱,廖湘霖抱住她,力气不大却很温暖,跟母亲的怀抱一模一样。

    “年年。”廖湘霖轻声说。

    她还以为廖湘霖会说很多话,可能像陆尧一样说我要保护你,或者让她住手。

    刘年年不信任这些,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保护她。

    廖湘霖温柔地怀抱着,发出一声幼稚的喟叹,“我找到你了。”

    刘年年突然间很想哭,好像走丢的孩子突然被找到了,刘瑜亏欠多年的怀抱在这一刻补齐,跨越了时空来拥抱她。

    原来廖湘霖只是在找她,对她没有任何要求,没有长篇说教,没有指责,只要找到她本人就好了。

    我找到你了。

    刘年年想起了刘瑜跟自己玩捉迷藏,从衣柜里发现她,夸张大喊,我找到你了。

    她想起刘瑜带自己出去玩,在各个平民区见世面,接她放学,给自己画画,开车带自己离开人类幸存者区域,到达北墙边缘砰的一声撞上去。

    刘瑜死前留下的信息太过复杂,刘年年必须耐心地理解,想要读懂其中的密码,翻来覆去无数次猜测,妈妈真的爱我吗?

    她找到例子来佐证,又找到相反的论据来推翻,在爱与不爱之间徘徊不止。

    妈妈很爱我。

    刘年年在廖湘霖的怀抱里读懂了,不论廖湘霖是不是刘瑜的傀儡,是因为精神污染还是本人驱使都不那么重要。

    刘瑜最后的一幅画是灯塔,她没说什么,但如果她想要让女儿走向自己的命运,应该画到乌托邦就停止了。

    她画出了比乌托邦更远的地方,那是自己从未到达的世界尽头。

    我希望你能走得比我更远。

    轰鸣声突然停止,好像在电影的最高/潮时,导演突然消音,真空般寂静,只留下观众屏气凝神。

    神国从极速坠落到速度减缓,对于一个飘浮在半空中的岛屿来说,减速比坠落更加难,需要更大的力量去托举。

    神国的阴影变得轻柔,产生的势能降低,最后几乎静止,在碾压到第二区的最高建筑物后缓缓降落。

    轰——

    消失的背景音乐重启,轰鸣声炸开,耳膜鼓动,观众的心都跟着颤了下,神国的土地和第二区重合,像是一根羽毛一样落下。

    这个形容很怪异,因为那样的庞然大物碾碎了第二区所有的建筑物,千万吨的重物怎么可能像羽毛。

    可事实如此,神国很轻柔地,完成了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