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六十七章 涟漪

 次日。

 当老太公依旧出现在餐桌前时,阮家儿女们竟无太多惊讶,只把目光投向阮十七——他第一次得到了上桌的资格,以为他昨夜临阵退缩。

 但当老太公狼吞虎咽肚子飞速发胖,撑开了衣衫,也揭开了事实。

 他的肚皮似张破布被利刃划得稀烂,粗粗咀嚼的食物顺着破口淋漓而下。

 老太公仍旧没死。

 好在,阮家结识的那位本地人是个有能耐的,他不知从哪里得了个中详情,又给出了主意。

 走窟窿城的门路诚然没错。

 不过,想让没死透的活,自是寻法师还阳;但要让没活够的死,不该去寻煞神勾魂解煞么?

 阮家人恍然大悟,忙慌去寻了供奉煞神的巫师,将始末裁剪道出。

 巫师直言难办,老太公遭这一番折腾,戾气必然远超寻常死人,即便一时勾去魂魄,也难免会返家作祟,除非……

 阮家人怕极了“除非”,可还是得配合搭话“除非如何”。

 巫师道,除非老太公愿意成为法王座下侍者,借法王神威镇压凶顽。

 阮家人个个为难,如今老太公半人半鬼神志癫狂,如何劝他回心转意。

 巫师却道此事容易,老太公既已神志不清,可由亲属代为应承,只消大多数血亲订立契书、按下手印即可。

 阮家孝子们大喜,纷纷签字画押,唯恐效力不够,甚至拉上了阮十七。

 自古以来都是爹娘卖儿女,而今儿女们联合起来如何卖不得爹娘呢?

 巫师业务熟练,动作很快。

 阮家人动作却更快。

 前脚送了煞,后脚就敲锣打鼓拉起棺椁去城外安葬。

 队伍出清波门时,抬棺的阮十七回头张望,城头上的头颅早被取下,血污却浸入墙中,擦洗不去,留得大块褐斑分外惹眼。

 方有所思,身子忽的趔趄,却是前头有人踩空,带歪了整个队伍。

 棺椁由此翻倒,棺盖豁开。

 里头竟空无一物!

 孝子贤孙们连忙收拾好棺材,无人有诧异之色。

 他们当然不会诧异,概因巫师早有言,老太公死得仓促,尘缘未尽,又添为法王侍者,可得阳世宽宥,容他节庆返家探亲,留得躯壳在家方便再叙天伦。

 阮家人急着下葬,是怕事情反复,借着送煞下葬的流程,以鬼神背书,给老太公生死定性。

 送了煞,埋了土。

 如此一来。

 死了活、活了死的阮老太公就彻底死透啦!

 …………各表一枝…………

 一场大雨突兀造访钱唐,街巷一下满了,也一下空了。

 倒衬得盛和楼里愈发热闹。

 乐师、伎子“咿咿呀呀”演唱着时兴的曲目;跑腿的伙计、斟酒的妇人伶俐来去;宾客满座,个个衣衫体面,出手阔绰。

 可若瞧仔细些,在场宾客无不是青壮汉子,泾渭分明各自抱团吃酒耍乐。酒酣耳热之际,偶尔坦露出衣衫下的刺青,间或流露出恶形恶相。

 曲定春穿行其间,憎恶、忌惮、敬佩……种种目光纷至沓来,他一概不顾,只杵着拐棍拖着残腿,步步登上楼梯,穿过飞桥,到了最高最好的“和”字雅间前。

 雅间里,一张大圆桌上早已备好酒食,围坐着十来个宾客,衣着更是华贵讲究,可一一观之,“刀头鬼”、“石肝肠”、“饿鬼六”、“塞凤雏”……竟都是各坊市有名有姓的泼皮头头,其中不乏结有血仇的死对头,眼下却“和和气气”坐在了同一张桌面上。

 江湖不总是打打杀杀,亦有坐下说话的时候。

 盛和楼,就是说话的地方;今天,正是说话的时候。

 曲定春杵拐欲前,门前两个汉子却架起臂膀。

 “曲大莫非忘了规矩?”门里说话的是“塞凤雏”,人如其号,丑得吓人,他斜着一对三角眼瞅着曲定春手上拐杖,“盛和楼是说话的地方,哪个许你带家伙进来的?”

 “直贼娘!”门外的曲定春没言语,门里的“刀头鬼”看不过去拍案而起,“满嘴放屁!那是拐杖!”

 “拐杖怎么?拐杖就打不死人?”

 “一条棍子也能吓破你的丑胆。”“刀头鬼”抄起一根啃净的羊骨,“这玩儿近来也杀了不少人,予你这丑鸟拿去防身。”

 作势欲掷。

 可“塞凤雏”轻蔑一笑:“你敢在盛和楼动手!”

 “刀头鬼”一口怒气登时呛在胸口,手里羊骨扔也不是,放也不甘。

 “刘兄弟。”

 曲定春喊住他。

 点头。

 “多谢。”

 把手里拐棍塞进门口喽啰怀里,目光沉沉刺进房里。

 酒桌主事人位置上,一身蜀绣锦袍的牛石比先前富态不少。

 仿佛小憩方醒。

 “曲大来啦。”他脸上笑起叠叠的肉,“快快请坐。”

 曲定春默然入席。

 房门在身后徐徐关闭。

 …………

 楼外斜巷。

 两个伙计百无聊赖守在偏门檐下。

 说是伙计,却都膀大腰圆、眉目乖张,招呼客人,怕是不用殷勤,只用拳脚。

 大雨白茫茫一片,巷子里,忽见一高个戴着斗笠提着两木桶,匆匆冒雨而来。

 俩伙计上前一拦。

 “对不住,今日恕不待客。”

 “瞧清楚了。”高个昂起脖子,斗笠下露出一张马脸,“是你家爷爷龙涛。”

 “呀,是龙二爷。”伙计嘴上恭敬,脚下却没让半步,“先前瞧着你家大爷上楼,身边没你的影子。兄弟们还以为你失了宠,被人顶了哩。

 “尽放屁!我去张家铺子要了两桶包子给兄弟们尝尝咸淡,让雨给耽搁咯。莫再放屁,忒大的雨。”

 他说着,便要进楼。

 可两个伙计非但没让,还架起了臂膀。

 笑着道:

 “二爷晓得,今日不比往常,进门都得搜查。”

 “狗入的!”龙涛不可置信,“我时时在你家耍钱,不晓得做了多少回恩客。你这厮不搭把手也罢,倒要来拦我?”

 “龙二爷,上头有吩咐,你见谅则个。”

 “见谅你老娘!盛和楼开了几十年,哪个敢在大伙儿谈话的时候闹事?不怕,半座城的好汉一齐打他么?你这厮以为我龙涛发了癫?”

 “龙二,这是规矩!”

 “好!好!好!”

 龙涛那张马脸上一对细长眼挑起大片眼白。

 把两木桶往伙计脚下一跺,

 “搜!由你搜!”

 …………

 “牛某新近接手盛和楼,各位叔伯兄弟不以我资望浅薄,仓促相邀,却无不应邀而至,牛某人铭感五内。”

 “理事客气了。”

 “牛理事是众望所归。”

 ……

 一番客套后,牛石举杯继续道:

 “牛某有幸接到千金贴,宴上得了法王青睐,受赐座下侍者。得此殊荣,常怀忧愧,唯恐不能报答法王恩宠。我等行当与窟窿城干系颇深,凡有所得,必有供奉,可谓善信。而今法王要在人间立庙,钱唐各行各业云集响应,我辈又岂能甘于人后?!”

 座席间又是一阵附和。

 可冷不丁。

 “房门都关严实了,还扯什么虚头巴脑的场面话?”

 还是“刀头鬼”,他抱着臂膀,很是不耐。

 “鱼吃虾鳖吃鱼,道理在这儿,没人有二话。今天来为了啥,在场哪个心里没数。牛石,牛理事。要多少钱,尽管明说!”

 直白话语戳破了场面和气。

 牛石也不恼。

 “刘兄弟快人快语。”

 笑得愈发和善。

 “判官使者勾掌钱粮,我与他老人家商量过,未免账目繁杂,不再另立名目,只在各家每月供奉里多加……”

 他举起一根手指。

 “十两?”刀头鬼挑眉冷笑。

 “梦话回你姘头床上去发。”塞凤雏讥讽一句,也是猜测,“当是百两。”

 可刚出口,就有人拆台。

 “你家地盘富得流油,我家却清汤寡水,一样的数目未免不公。照我看,当是一成。”

 席上由此吵嚷起来,闹了一会儿,又想起知情的就在眼前,忙把话头转向牛石。

 “理事莫要再卖关子。”

 牛石笑着应下,开口却仍旧绕圈。

 “牛某也是从街面上厮混出来的,晓得大伙儿不易。纵得钱财,上下打点了,还得紧着手下兄弟们的嘴巴。”

 一番推心置腹却叫席间大伙儿目光闪烁,暗道不妙。

 “我多番拜谒判官,千求万请才得了这个数目……”

 他十分诚恳。

 “加一倍。”

 …………

 伙计拿开木桶上的盖子,又揭开一层白布。

 大蓬的热气腾腾升起。

 面粉,油脂,姜葱,香料的气味儿调匀了徐徐散开。

 桶里的是包子,当然是包子——白生生一个个点着朱砂玲珑小巧密密堆起——难道还能是刀子?

 诚如龙涛所言。这关头,敢在盛和楼生事,无异于冲着与会的大泼皮们的脸面上吐口水,回头人召集兄弟,分分钟将你赶尽杀绝。

 今时今地,别管有多大火气,都得自个儿忍着!

 这伙计斜觑眼阴沉着马脸的龙涛,呵笑一声,抬手擤了一把鼻涕,在鞋底儿蹭了蹭,就着这脏手在包子桶里胡乱扒拉。

 也不怕烫,把手搅得更深。

 哎?

 冷不丁的,在软乎乎的包子中摸着硬物,不止一个。

 提了提。

 塞得颇紧。

 用力一拔。

 “锵”的一声,手里寒光闪闪,赫然一把解腕刀。

 “咔嚓。”

 轻微的脆响。

 他下意识回头,瞧见同伴已伏倒在地,脸扭到了背后。

 几乎同时。

 龙涛瘦长的面孔一下占据了视线,神情冷冷不见一丝人味儿,一手捂住了伙计未及出口的怒喝,一手夺过了解腕刀。

 噗嗤~伙计只觉肋下一凉,自个儿好似成了个破水囊,浑身的气力都顺着那点儿凉意飞快消失,无力的身躯被龙涛托着慢慢倒地。

 他怒目圆瞪,似有话语。

 龙涛撤开手,附耳过去。

 “鬼纹龙。”伙计嘴里冒着血沫,“我入你……”

 话声戛然,气息已尽。

 大雨依旧隆隆遮天蔽日,一转眼,屋檐下就只剩一个活人。

 龙涛揭开路边沟渠的石板,把两具尸体并自个儿沾了血的衣衫都丢了进去,沟渠里浊水滚滚,尸体眨眼不见。

 挪回石板。

 龙涛蹲在檐下,坦着上身,就着雨水,仔细清理了双手与刀上血迹。把刀子藏回桶里,合上白布与桶盖,提起木桶。

 这下,再无人阻拦。

 在他跨过门槛的一刹,他背后刺满脊背的大鬼纹身,在筋肉的动作间,眉目睥睨欲活,仿佛跃跃欲试。

 …………

 “加一倍!莫非戏言?!”

 “一次两次能用积蓄凑一凑,可若成惯例……”

 “个个占着街巷而今又在叫穷?”

 “咱们哪个不是钱过手如沙,抓得多,留下的少。都供奉了,家里吃什么?手下兄弟吃什么?”

 “蠢材!多抽些头钱便是。”

 “傻卵!头钱自有定额,是想加就能加的?”

 “没胆子?怕啦?”

 “怕你有命要,没命拿。”

 街头好汉吵起架来,跟坊间泼妇也没啥区别,口水直飞,指头乱抖,闹哄哄似一群鸭子误入了雅间。

 忽然。

 啪!

 一只瓷杯砸烂在地,茶水四溅。

 在座好汉纷纷愕然看来,牛石却只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拭手上水渍,轻轻道:

 “曲大郎为何一言不发?”

 曲定春自入席来,一直一言不发仿佛木偶,眼下牛石问起,他终于有了反应。

 在座的所有泼皮头头里,便是这两人势力最大,牛石钱多,曲定春名重,同时两人矛盾也最深。

 场中一下收了吵闹,十来双眼睛注视着两人。

 曲定春没急着说话,他仔细打量着在座的每一张面孔,挑衅、躲闪、忐忑、友善……神情不一,但从先前的言语神态早能瞧出,他们中的大部分与那牛石事先已有所默契。

 就像自己。

 曲定春目光迎向牛石。

 “在场的许多朋友跟着你牛理事说话,曲某说与不说又有何用?”

 牛石笑道:“牛某做事最重公平,人人把话说开了、说定了,也免得事后反复,曲大尽管说话。”

 “翻一番。”曲定春摇头,“不是小数目。”

 “奉神向来只怕少不嫌多。且牛某私以为钱唐尽得世间繁华,吞吐天下金银,咱们守着金钵钵,却要不着二两饭!缘何?”

 他放慢了语速,字字砸下来。

 “得钱少是因着分的人多!”

 “街头厮混全凭一条烂命。”曲定春神情莫名,“钱,是拿血换来的!”

 “曲大郎,曲大团头!”牛石连连抚掌,语气很是苦口婆心,“今时不同往日啦。盛和楼是说话的地儿,咱们今天把事说定了,出了这门,拿得出是善信,拿不出,也自有鬼神上门说理。何必你我张口闭口打打杀杀,见了血岂不徒增晦气?”

 “牛社首好算计。那日我俩割肉下酒,你肥我瘦,斗狠下来,你伤了,我瘸了。如今,又要故技重施么?”

 “曲大说的什么话?”牛石的笑仿佛钉在了脸上,“荣华富贵,横尸街头,从来各凭本事。”

 “要没本事呢?”

 “没本事你开什么堂口。”

 …………

 香醇的美酒,靡靡的丝竹,腰肢纤细的女子与烧得正红的炭炉,大雨隔绝了盛和楼,却也压不住楼里的熏醉与欢腾。

 一片暖烘烘、醉醺醺里,两只木桶悄无声息地在各个角落、各个汉子间流转。

 龙涛没多过注目,寻了个位置,斟了碗烈酒,望着戏台久久出神。

 戏台上演着近来钱唐私下最时兴的曲目。

 之所以是私下,概因这曲目名为《报怨恨变文》,讲的是一个自称“报怨恨”的侠客扫除占据长安城内荒僻里坊为祸一方的妖魔的故事,开头第一则便始于一间鬼宅。

 只要不痴不傻就晓得这所谓《报怨恨变文》里子是啥,无外乎换了个名头,换了个地方,讲原本的故事。

 遮遮掩掩反倒助长了流行,尤其是在那颗脑袋明晃晃挂在了城头之后。

 各家酒楼茶肆勾栏没这则《变文》,客人都不爱上门。可若有这则,保准遭人举报,勒令整改。只有几家大酒楼,敢闭起门来上演曲目,生意也由此红火不少。有眼热的嘀咕,说谴人盯着举报的正是这几家酒楼。

 瞧瞧。

 在钱唐这个处处规矩的地方,拿规矩压人的处处皆是,可各显神通想要跳出规矩的同样处处皆是。

 台上,一曲唱罢,妖魔殒命。

 台下,两个保义团兄弟从大门方向进来,倚在出口,微微颔首。

 龙涛举起碗中烈酒一口饮尽。

 冷眼瞧着这满堂的暖烘烘、醉醺醺、闹腾腾。

 拔出了藏在桌下的解腕刀。

 …………

 楼上。

 气氛凝如冰沉如铁。

 牛石自斟自饮,似胸有成竹;曲定春埋着脸,看不清神情,像在积蓄着什么。

 楼外雨声哗哗,显得自楼下传来的咿呀唱戏声尤为幽渺,可就这些许幽渺落在席上如坐针毡的其他人耳中,却是格外地刺耳。

 “甚么鸟腔,唱了一遍又一遍,不晓得犯忌讳么?!”

 一个绰号“刀口蜮”的泼皮头头忽的一拍筷子,腾地起身。他语句含混,好似含着一口水。

 “咱去叫楼下换上一曲,免得碍了酒兴。”

 装模作样走向门口。

 骂咧咧一推门。

 撕拉~

 但见一张贴在门外的黄纸随之裂开,飘然落地。

 霎时间。

 楼下一直微弱却从来清晰可闻的种种酒宴欢闹声戛然而止,咿呀的侠客故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惨叫,是哀嚎,是砍杀。

 门外一具尸体血流未冷,旁边的刀手循着动静回头,正与“刀口蜮”撞了个照面。

 双方短暂一怔,同时动作。

 刀手提刀冲来,和身捅刺。

 “刀口蜮”反应迅速往后一跳,张嘴吐舌,舌头红透肿亮,舌面上刺青显眼。

 “哈!”

 怪异的吐气声掀起一股腥风,风里夹杂着数不尽无形的风刀,“铿锵”乱跳,于刀手拂面而过。

 只一刹。

 大蓬血雾飞洒,刀手似瞬间遭了凌迟,浑身血肉模糊,哀嚎倒地。

 “刀口蜮”匆匆一瞥,没投去第二眼,心里只一个念头:哪一家发了疯?敢在盛和楼里动手!

 目光不由自主转向了曲定春。

 曲定春亦幽幽抬眸。

 双方目光交汇的一刹。

 无需多言。

 曲定春猛然暴起,瘸腿难快,便奋力把自个儿扔了过来。

 “刀口蜮”亦不假思索。

 “哈!”

 刀风又起。

 几个挨得近的泼皮头头破口大骂连滚带爬躲避,曲定春却一点不停,侧身沉颌,硬生生冲进这千刀万剐,血雾向后飞溅,身躯却一往无前撞入“刀口蜮”怀中,两人一并滚倒在地。

 他手脚并用按住了“刀口蜮”的挣扎。

 “刀口蜮”张口吐舌,正要放出刀风,眼前一张血肉模糊的狰狞面孔蓦地放大。

 砰!

 这是额头撞断鼻梁。

 咚!

 这是后脑砸入地板。

 “刀口蜮”已然不省人事。

 曲定春猛地回首,半张脸皮肉外翻,可见白骨。

 “还不动手!”

 席间一片愕然,“刀头鬼”最先反应过来,他抄起酒壶,砸烂了邻座的脑袋。

 下一刻。

 大批刀手蜂拥而入。

 除了有所默契又及时响应的,皆是挥刀就砍、逢人便杀。至于中立?你死我活,哪儿来中立?

 眨眼,这富丽堂皇的雅间成了厮杀地、屠宰场,赫赫有名的坊间好汉手无寸铁、猝不及防被一一砍倒。

 但钱唐总是藏龙卧虎,不乏能人异士。

 有一唤作“神公”的泼皮头头,虽年过半百,却身姿矫健,接连闪过刀手扑杀,被逼至角落时,忽而站定,双手掐诀高过头顶,同时连跺三脚。

 大喝:

 “师公助我!”

 他本来瘦如竹竿,衣衫又穿得宽大,行动起来处处兜风。此时,身形蓦地膨大一圈,宽松衣衫正好合身,摇身成个十足的壮汉。

 似头公牛横冲直撞往屋外冲去。

 照面正进来一个刀手,瞧见神公,红着眼,持刀合身撞上来。

 刀子割破衣衫,却只在“神公”胸膛划出一道红线,自个儿倒被顶飞出去,砸烂了房门。

 然而,神公的脚步也难免一滞,更多的刀手扑上来。一个抱住他的双脚,两个拽住了他的臂膀,一齐将他掀翻在地。被撞飞的刀手一声不吭爬起来,抄起旁边小火炉上的铜壶,用刀子撬开“神公”的眼皮,将沸水浇灌下去。

 “啊!”

 白气混着惨叫升腾。

 神公撒开疯劲挣开束缚,捂着眼惶惶起身。

 奈何剧痛里神气已散,没及时逃开,被刀手们拽倒,三、四把刀子扑上来,眨眼将他捅成了血葫芦。

 “大哥!”

 又一大汉浑身浴血踉跄进来,见着此幕,怒吼冲来,几个刀手抽刀要迎敌,神公迸起余力张臂将他们搂住,大汉顺势用抢来的刀子将他们胡乱砍死。

 大汉搀起奄奄一息的神公,忙慌要走。

 可刚回身。

 迎面一条臂膀死死扼住了他的脖颈。

 发力间。

 臂膀主人结实的脊背舒展,背上大鬼纹身仿佛因饱饮鲜血而呲牙狂笑,正是龙涛。

 他掐住大汉,腾腾几步,提力一举,又将其重重摁倒在大桌上,手里刀子抵住大汉腰腹,用力一送。

 “神公助我!”

 大汉怒目圆瞪。

 刀刃才刺入肚皮,未及内脏便不得寸进,似被铁钳夹住,刺不进,拔不出。龙涛干脆放开刀子,利落操起桌上一根羊骨。

 尖利断茬照着大汉面孔,狠狠凿下。

 一下!

 两下!

 大汉嘴里“嗬嗬”吐着血水,伸手去扣龙涛的眼珠,龙涛更是凶横,竟张口咬住大汉手指。

 三下!

 四下!

 ……

 血珠乱溅,烂肉飞起。

 直到大汉手脚软绵没了动静,龙涛终于停手,吐出口中断指,急促喘着气,抹了脸上血污,抬头四顾。

 曲定春寻回了自己的拐棍,作了榔头敲断了敌人的腿后再敲烂他们的脑袋;“刀头鬼”和“塞凤雏”双双纠缠在地,死死掐紧对方的脖子……屋内血流满地,又被无数只脚践踏得烂糊粘滑,双方便在这一室之内,在这满地血泥里拼尽一切厮杀。

 终究是有心算无心,“神公”、“塞凤雏”……一个个街头好汉挨个身死,除了……

 行走江湖不宜太肥,牛石艰难解决了两个刀手,浑身赘肉都在打颤,可未及匀上一口气,便正对上龙涛凶戾的眼神。

 他悚然一惊,踉跄后退时脚下踩着碎瓷片。咚!两百来斤重重砸地。可顾不上喊疼,在血泥腻滑的地上扑腾几下,勉强撑起身子,那龙涛已然提刀站在了眼前!

 慌乱中,捡起一根不晓得哪里掰来的棍子,胡乱挥舞。

 却被龙涛一把攥住。

 唯见刀子高高举起,旋即,快快落下。

 “二郎!”

 一只手伸进来。

 “罢手。”

 曲定春低呵着,紧紧抓住了刀身。

 然后推开了杀红了眼而今稍稍清醒的兄弟,站在了牛石面前。

 双方相较一如先前,曲定春胸膛还在急促起伏,脸上被刀风刮得尽是烂肉,浑身是血,宛如恶鬼;牛石虽衣衫脏了些,肥肉抖擞了些,但瞧来仍旧体面如富家员外。

 两人默然对视一阵。

 曲定春缓缓俯身把牛石搀扶起来按在座上,手上鲜血染红了那身漂亮蜀绣。

 “对不住,牛理事,让你见了血。”

 “曲大要杀我?”

 “足下已是鬼王侍者,谁敢杀你?!”

 “你要如何?”

 “牛理事先前的话,对!也不对!钱少,确因分的人多。但街面上有街面上的活法。”

 “钱!”

 厮杀已然结束,倒下的多,站着的少,放眼没一个囫囵好人,人人佝偻,个个浴血,喘息着似串鬼影耸立在曲定春身后。

 “我们拿血跟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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