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六十七章 涟漪

 中秋之后,海雾日稠。

 今儿晨钟都敲尽了,钱唐仍深陷雾中,衬着城门外等候入城的蜿蜒队伍,似沉在浊水里将死的长虫,半死不活地向前挪动。

 这般迟缓,不是因昨夜的骚动,而是从今日起,钱唐城破天荒收起了城门税。

 法王立庙是阖城共参的盛举,衙门自不例外,奈何库房空空只住耗子,何来银两?老爷们一合计,钱唐大埠,商旅如流,尽可加征一道城门税,只征车马与商贾,不刮穷人油水,岂不两全其美?

 老爷们只管要钱,可差事到了城门吏这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那些个车马相连的豪商,鬼晓得背后是哪尊大佛,岂容小吏随意伸手。

 只好灵活应变。

 你包裹里总带有物件吧,如何证明不是贩卖的商品?你得缴钱。

 你口袋里总有傍身的银钱吧,如何证明不是买卖的本钱?你得缴钱。

 就算既无物件,也没银钱,你人进了城,如何保证不去市上做买卖?你得缴钱。

 总而言之,你得缴钱。

 如此“一视同仁”,门前岂能不慢?

 一个老翁排了许久,眼瞧到了门前,忽觉头上湿润似有小雨滴落,往前一步就能进城门洞中避雨,可周遭挤满了人,动弹不得,更兼汗气熏蒸,恶臭逼人。

 他受不住方要骂娘。

 旁边一老妪瞧他一眼,怔了稍许,竟尖叫起来。

 队伍纷纷聚来目光。

 顿时。

 惊叫声此起彼伏。

 人群哗地散开,在本来拥挤的城门前腾出好大一片空地,留得老翁茫然立在原地。

 “雨水”沿着额头流进眼角,刺得眼球作痛。

 老翁抬手一抹,满掌血红。

 这下嗅得分明了,方才闻到的哪里只是汗臭,分明还是一股腐臭。

 他脸色霎青,哦~伏地干呕。

 几将胃囊翻出喉咙,再吐无可吐。

 老翁一个激灵,颤颤向上望去。

 彼时,天光大亮,燎开雾气,露出了埋在雾里的东西。

 那是一颗高悬在城头的头颅,须发乱如披麻,赤眉倒竖,獠牙外支,望之非人,迎光一沃,皮肉泛出团团血沫渐渐消融,滴淌腐水沿着城墙淋漓而下。

 下方几个血红大字,大多被腐水模糊,只三个字儿清晰得刺眼。

 解冤仇!

 …………

 一场骚动突兀到来。

 兵荒马乱的功夫,一个中年汉子招呼同伴,趁机逃税入城。

 他紧紧拽着个频频不甘回首的年轻人,嘴上骂着:“傻大胆,失心疯啦?咱们是什么热闹都能看的?还得……”

 “是啦,是啦。”许是听惯了念叨,年轻人抢先道,“得养家糊口嘛。”

 中年汉姓牛,行六,平辈的叫他六郎,小辈的叫他六叔,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可眉梢眼角都往下垮,见谁都是一副苦相。

 他的口头禅便是“养家糊口”,也人如其言,一心养家糊口,旁的闲事概不掺和。

 初到钱唐的流民惯爱拜香入社,他不掺和。

 富贵坊常常举办祭典飨神祭鬼,他不掺和。

 前些日子,大伙儿齐心协力给华翁修粮仓,他也不掺和。

 唯独那场大火,他没法不掺和:火势席卷,把他家的窝棚烧了个精光。

 街坊里暗道“报应”的不少,可真要提起他,各种闲言碎语里,却少有不加一句:这汉子确是个有能耐的!

 他是前年从河南道逃荒来的,这一路艰险难为外人道也,其中那阖家死绝的,妻离子散的,落下残疾病根的都数不胜数。

 可他不但自个儿全须全尾活蹦乱跳,更连带着老母妻子儿女一家七口人全都好生生带到了钱唐。

 他一没权势,二没勇力,三无强宗大族庇护,此举堪称奇迹,常有人打听他有何秘诀,他总摆出苦相,笑着说:

 “不过是养家糊口。”

 终究无人知晓。

 或因这本领,他带着几个同乡,早早在城里寻到一份生计。

 …………

 富庶的标志是大量的垃圾。

 别看钱唐各家各户门前光鲜亮丽,可进了后巷,多是秽物山积、臭气熏天。

 神灵喜洁,自难容忍。

 可当真雇人清理,又面临一桩难处。

 各处排污的阳沟总连着更深处的暗渠,清理污秽虽好,可若不慎冲撞了地下的鬼神,结局不言自明。

 事情陷入两难,自当求助神灵。

 由城隍庙出面,在配下新置十来个鬼神,唤作“食秽鬼”,专为巡神开道,清理城中污秽。

 但得此职司的毕竟是鬼神,又怎可操持贱业?

 于是,食秽鬼们又降下神通,各自托梦招来信徒——多是城外流民——来疏通沟渠、清理秽物。

 牛六郎正是“信徒”之一。

 或说,这也是他不愿掺和闲事的缘由之一。

 …………

 牛六与同乡负责的区域在春坊河末尾一带。

 长长一条窄巷被几家酒楼、伎馆、屠摊共用。

 赶到位置时,秽物已堵塞阳沟,污水溢出巷口,冲出许多油污、粪水、枯枝烂叶、食物残渣以及浮沫。

 苍蝇先到一步,嗡嗡群起扑人。幸亏天气渐凉,否则就更兼臭气蒸人了。

 几个附近人家在破口大骂,嫌污水脏了街面。

 牛六没敢呛声,连连赔笑,解释在城门口耽搁了,没歇口气,招呼同乡带着家伙事赤脚淌进了巷子。

 里头垃圾更是山积,须得用铲子铲到桶里,一桶桶挑出去,铲子够不到的,得钻进沟里用手掏。

 大伙儿齐心协力,摆开阵仗,几条铲子下去,臭水里翻出好多吃食,泡胀的饼子、混入烂泥的饭糜、大块的牛肉、整条鲤鱼、甚至看来就金贵的糕点。

 不必问,定是哪家酒楼伎馆昨个儿招待了贵客。

 哪怕混着臭水,也叫几个穷哈哈咽起口水。

 “呸,呸!驴入的!”叫骂的是同乡里最年轻的,叫做郝仁,他口水咽急了,吞了只苍蝇,“多好的东西,尽糟蹋了!”

 “怎的?馋啦?”同乡调笑,“淘洗淘洗,兴许能吃。”

 “去,去,去。”郝仁没好气挥手驱赶苍蝇和玩笑。

 “你小子还嫌弃上啦。”

 郝仁谈不上嫌弃,逃荒路上,为了活命什么没吃过?可这些吃食混了粪水,今儿落了肚子,明儿就得活活拉死,哪儿是活人能消受的。

 真若馋慌了,与其惦记这个,不若指望东家犯了失心疯,给每天的杂面馍馍里添些油水。

 郝仁把铲子往水里荡了荡,佯装抛给同乡。

 “来,先给你解馋。”

 玩笑间。

 后巷一家伎馆后门“兹拉”打开,闪身出来个少年人,脸上傅粉,描了眉毛,手上提着个粪桶。

 “食粪佬。”

 他喊了句,嘴上“嘬嘬”两声,扬桶一泼。

 “吃屎来!”

 立马又闪身回去,留得房门未关。

 大伙儿不及躲闪,溅了一身屎尿,都爹娘老子的乱骂。

 郝仁年轻,气不过,要闯门进去施展拳脚。

 牛六晓得厉害,赶紧把他拖住。

 “他纵是个龟公,也是个本地人,何苦与他置气,咱们还得养家糊口!”

 郝仁气还没消。

 “养家糊口?怕是养不成啰。”

 那龟公没离开,从门里探出个头。

 “法王爷爷四下收钱,咱后眼儿被撅出二两血,都得交上一两。似你们这等吃鬼神饭的,能逃得脱?还想养家糊口?不若早早卖去南洋吧。”

 这下牛六也骂起娘。

 你纵是本地人,却是个龟公,有甚好神气的?

 他操起铲子作势要砸。

 那龟公把门一关,抛出一串尖锐大笑。

 …………

 笑声似根刺儿横在了大伙儿心里。

 熬到下工,去供奉“食秽鬼”的庙子结算工钱。

 他们任务最重,下工也最晚,正好撞见几个工友从庙子出来,个个脸上闷闷不乐。

 牛六心里咯噔一下,拉住工友正在询问。

 便听着庙里闹出好大动静。

 慌忙进去,见着郝仁摊手托着把铜子儿,胸膛起伏,脸涨得通红。

 “食宿钱五文,工具折旧五文,供庙的香火钱五文,交给鬼头的保钱五文,你抽的牙钱二十文。这活计日给五十五文,扣下来,当是十五文!”

 可他手里分明只有十个铜子。

 “算得挺清楚。没人告诉你么?”对面肥头大耳是大伙儿的东家,也是庙子的庙祝,他抱着臂膀,脸上满是讥笑,“法王立庙,人人有份。上头有吩咐,从每日工钱里再抽五文。”

 郝仁愈加气愤:“工钱按例延后半月发放,这今天的吩咐如何扣到十五天前的工钱?!”

 熟料。

 “爷爷想从哪天扣,便从哪天扣。”

 庙祝不耐烦,撒起了泼。

 瞥见郝仁手攥紧铜钱几要流血,嗤笑一声。

 “怎的?想跟爷爷耍横?”

 他把脑袋递到郝仁面前,拍了两下肥脸。

 “来,来,够种的往这儿来!”

 郝仁红了眼眶,牛六连忙进来,连推带骂将年轻人撵了出去,自个儿菊花也似的在苦脸上堆起褶褶的笑。

 “年轻人不懂事,一时糊涂,我替他赔不是。”

 庙祝依依不饶。

 “不懂事?我看是狼心狗肺,要翻天哩!”

 牛六腆着笑脸,低声下气说尽好话。

 “若非是我心善,看谁肯收留你们?”

 牛六又连连作揖,长长躬身。

 “千万别忘了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

 他连忙趴下,重重磕头。

 如此这般,好不容易应付过去,各自结了工钱。

 …………

 牛六回到家时,天色将暮。

 妻子儿女已翘首等候许久了。

 他没急着招呼家人,先从怀里仔细取出两个布包,一个干净些,一个脏些却渗出点油花。高高提起,向着四周展示一番。

 倒不是炫耀。

 实在是他自个儿虽长着一张苦脸,儿女却生得周正,平素总有些浮浪少年过来招惹,大火之后,来得愈勤,动作言语也愈发露骨。亏得周围同乡聚居,互通声气,又有褐衣帮弹压,他们倒不敢硬来。

 直到守在附近的浪荡子骂咧咧走了,牛六才松下口气。

 他把干净的布包打开,里头是两个杂面窝头以及一些碎块碎末。完整的,是他自己省下的。细碎的,是同乡们从嘴里抠出来送他的。

 妻子小心接过,要拿去加野菜、草籽煮成糊糊。

 孩子嘴馋眼尖,伸手去够脏布包。

 牛六一巴掌拍开小手,大摇大摆到了房前——从废墟上重新搭起的小窝棚——把老娘撵出来,自个儿躺进去,把“门”关严实了。

 哎呀一声,舒舒服服摊开双腿,窝棚不大不小,正好似口棺材容人。

 不多时。

 “棺材”外传来欢声笑语,是糊糊煮好了。

 孩子们在狼吞虎咽。

 妻子低声呵斥。

 老娘用漏风的嘴抱怨,到了钱唐,日子还不如路上好过,路上隔三差五尚能吃着肉脯哩。

 此时天光坠尽,昼夜无声轮转。

 窝棚似的棺材里,牛六挂满苦相的脸庞渐渐干枯、渐渐灰败,很快成了一颗干枯的死人头,原本还算健壮的身子,四肢躯干上的血肉迅速消失,露出根根白骨,干净得似用刀子细细割取尽了。

 他打开脏布包,里头是反复淘洗过也难去粪臭的肉菜。

 鼻子凑去,深深一口,汲走了食物残留的精气。

 他侧耳听着外头家人的欢笑。

 轻轻的叹息在黑暗里微不可查。

 “唉,得养家糊口嘛。”

 这就是他的秘诀。

 他早就是一只鬼啦。

 …………花开两朵…………

 钱唐人的酒桌从不寂寥,虽大潮难靖阻隔了海外奇闻,鬼神威重缄默了阴阳怪谈,但善于发现的人们又从文殊坊掘出了一则上好谈资。

 时人戏谑,称为“孝子留爷”。

 说的是一户姓阮的官宦人家,老家主曾为一方大员,致仕后避居钱唐,在文殊坊购下大宅安置家人。

 某日,阮老太公突发急症,卧床待死,他的儿女们不忍老父离去,使尽法子要从阎王手里抢人,给老太公续命。

 先是,放下了身段,使尽了脸皮,延请各路名医,不分中外,无论华夷,前个医者摆手说难治,后个医者就重金请上了门。

 而后,买尽了市上人参,把参汤作水给老太公吊命,老人病重没了吞咽能力,用管子捅进喉咙,接漏斗灌进去。

 再是,求来宝药外敷全身增补阳气,但老人皮松肉驰以致药力大减,就用温火架起大瓮,熬煮得老太公皮肤晶莹红润,手一掐能出水儿来!

 最后,这份孝心请动了一位神医,大名叶无忧,最擅银针刺穴。

 神医携三百六十五枚银针上门,使尽了针法,刺遍了老太公周身大穴,硬给老人又延了七日性命,换得老太公浑身针眼没一处好皮。

 神医不忍。

 “诸位一片纯孝世人皆知,但人的寿数自有天定,一味强求不过是虚耗钱财,又徒增病人痛苦,不若顺其自然。”

 儿女们面面相觑,无奈叶无忧是他们能请到的最好的大夫,只好由老大出面,将神医请至僻静处,转弯抹角道出实情。

 原来鬼王立庙需得一批优质信徒装点门面,阮太公名头好,跟脚浅,被窟窿城指名道姓召为座下侍者。其人是个性情执拗的老儒生,岂甘为恶鬼所欺?一时不忿,饮了毒酒。

 这下可急死了阮家一干儿女。

 老太公是一死了之,却也折了窟窿城的脸面,恶了鬼神,岂不给后人留下了祸患么?

 所以阮老太公千万得活!

 名医听了,拂袖而去。

 当天老头就利索咽了气,当夜阮家就闹起了鬼。

 有仆役发狂殴打主人;有妇孺被鬼影所惊坠入池塘;有冷风掀起黑气阵阵掀翻屋瓦……一夜折腾。

 第二天大早,阮家老小惶惶无措之际,有个法师登门。他说,老太公魂魄虽去,然因儿女一番努力,躯壳却一气尚存。昨夜的动静正是无主肉身引来几只恶鬼争夺的缘故。他有秘法,能够驱逐邪鬼,令死者还阳。

 阮家儿女深以为然,并把法师撵了出去,上次的教训他们可还记得哩,连忙备下重礼,往文殊寺求助。

 下山来的还是上回的粉面和尚性真。

 比和尚来得更早的是左右街坊,保持了个恰当的距离,把阮家大门围了两三层,卖瓜子的,卖马札的,卖药饮的……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就这么万众瞩目下,性真和尚挟着香风阵阵,摆起僧袍翩翩,落拓拓进了阮府大门。

 听得一声呵斥,两声讥笑,三声“啊呀”!

 一头大白猪飞过墙头。

 啪!

 众目睽睽,摔在了大街中间。

 围观的大伙仔细一瞧,白生生的不是褪了毛的猪,而是被拔了衣服的和尚。

 和尚七晕八素爬起来,楞楞一阵,不遮前头,也没挡后面,只盖住脸,落荒而逃,留得一团哄笑。

 止此,不算奇谈。

 打这儿之后,阮家再上文殊寺,性真已然闭关不见外客,再请其他大师出手,又说僧人的本份是念经参禅,驱邪治鬼实乃外道,施主还是去找道士吧。

 阮家转头去寻道观,道观却说,钱唐的规矩向来是各坊之事在坊内解决,他们不便越界,连重金求一两道符箓,亦是不许。

 所幸,阮家在钱唐也结识了一些人物,有人指点他们:守规矩是好事,可而今鬼使的神祠都立在了文殊坊,形势变了,规矩难道会不变么?你家中恶鬼敢戏弄寺观高僧,岂是寻常邪祟?而那法师能一口点破,又岂会是寻常的野法师?

 你们呀是一心求神,却拜错了庙!

 阮家恍然,多方寻觅,终于找到了那位法师。果不其然,这法师主祭的神灵正是十方威德法王。

 这法师大度,并不为先前的龃龌为难阮家,但坦言,驱邪还阳之法非是寻常小术,须得耗重资费大精力。

 欲行此法,需斋戒三日之后,与老太公一齐锁入密室。室内不可见天光,也不能见火光,不可沾人气,更不能沾鬼气,如此作法七日,方可令死者苏生。

 事后须得设续命灯七盏,禳祭北斗四十九日,才能彻底功成。

 除此,还有三桩。

 先是要备下纸衣、纸人、纸马、纸车并香烛元宝,都要用最好的。这一桩是为了消解恶鬼戾气。

 阮家一口应下。

 再是这七天里,前宅后院每日午时都得屏退生人,并摆下四十九张席面,都要用钱唐最好的酒楼里最好的酒菜,且在每一个席位上,得用黄金作纸、白银作墨,摆上宾客名帖。

 这一桩是为了打点各路鬼神。

 阮家商量几句,同样应下。

 最后需备置金条、银锭、铜钱若干,最重要是得奉上一件奇珍重宝,因为此法是借助了法王的神威与慈悲,这一桩是为了还神!

 阮家各人相觑一阵,吵嚷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数日斋戒后,阮家用黄布与符纸布置好密室,将老太公与一干纸扎、冥器送入其中,待法师进去后,以铁锁封死大门。

 并备好了宴席,各房退回个各院,人人紧闭门窗,屏气凝神。过了半个时辰,约么在午时,阮家众人忽的听着庭院里有车马声、寒暄声、呼朋引伴声、谈笑声、劝酒声……如此惴惴捱过午后,声响一时俱灭。众人颤颤出来,见着四十九张席面上名帖都已不见,酒菜亦被食尽。问在外守候的仆人与凑热闹的坊民,都说不见有人出入,也没听着任何动静。

 阮家由是对法师服膺。

 对布置愈发上心,也拿出了还神的宝物,一张由宫中御赐的金雕银绘玉拱紫木千工拔步床。

 终于,七日过后,晨光推开密室房门,法师扶着老人颤巍巍走出了密室。

 老太公,活了!

 止此,仍不算怪谈。

 阮家的怪事并未消停。

 老太公还阳之后,时而清醒,时而痴傻,时而暴躁,好似换了里子,尤其是在每日朝时家人聚餐,他的胃口大得出奇,怎么也吃不够,十几人的饭食全进了他一人的肚子。

 家人害怕他吃破肠胃,只好改聚餐为分餐。

 可就在当夜。

 巡夜家丁见着庖屋房门大开,里头有人影闪动,以为有贼,大呼之下,主人家领着一帮仆役冲了进去,灯笼一照,竟是阮老太公。

 庖屋一片狼藉里,他瘫坐在地大口嚼食生肉生米,腹胀已如瓠,食物冒出了嗓子眼,也不停口,一边呕吐,一边吞咽。

 阮家众人急忙上去阻止,却被发了狂的老太公反过来打伤数人。

 此后,阮家便夜夜锁紧了庖屋,并遣壮仆看守。

 没消停几天,某日清早,女婿醒来却惊觉自个儿睡在了床脚边上,起来一看,见老太公光溜溜躺在床上,正在吸吮小女儿的乃水!

 各房儿女连同女婿都没有声张。

 老太公是阮家的擎天柱,他的名声没了,阮家如何在钱唐立足?

 各房儿女只得夜夜锁紧门窗,睡觉也得睁只眼闭只眼。

 可从此起,老太公便常常在府中徘徊,一时骂朝廷不仁,一时骂子孙不肖,甚至用各种污言秽语夹坊间的闲碎流言来侮辱钱唐寺观。

 儿女悚然。

 老太公出身名门养尊处优,哪里得来的这些个街头俚语零碎故事?

 阮家又找着法师,具言怪像,拐弯抹角询问,还阳时莫非召错了魂?

 法师一口否认,说老太公魂魄曾坠入幽冥,躯壳又为恶鬼所据,还阳后,神志难免为鬼气所乱。

 阮家又问,可有医法?

 法师嘿然无语。

 阮家早不堪苦楚,来之前有闭门商讨,其实早有计较,试探着询问,前番还阳之事,阮家已对法王表示顺服,当不至再惹窟窿城误解。而孝顺孝顺,孝之在顺,后人既已解了祸患,可否就此顺遂了老人意愿呢?

 熟料,法师还是摇头。

 老太公躯壳内药力积郁,精元坚固难朽,又经秘术加深了魂与肉的联系,而今,即便撤去命灯,散了法术,也只会是不人不鬼一具活跳尸。

 除非……

 儿女们怀着这个“除非”沉坠坠回了家,紧闭祠堂又是一夜深谈。

 次日。

 长房老大翻出了老太公剩下的半副毒药,恢复了家里早上聚餐的传统,并让厨子备上好大一桌子酒菜。

 餐坐上,儿孙们没一个动筷子,各式的心思,各色的眼睛,默默瞧着老太公狼吞虎咽。一大桌饭菜食尽,老太公忽的喉咙中“咯咯”有声,随即,伏地呕血。

 儿孙们没慌张,也没叫大夫,只将老太公搀扶回卧室,紧闭门窗,守着那“咯咯”声从清晨到黄昏。

 可第二天,又是早上聚餐时辰,老太公白着脸,似张纸片飘上了饭桌,仍是狼吞虎咽,留得一双双错愕的眼睛。

 当夜,二房夫妻悄悄打开了房门,彼时夜色深深,府内静得稀奇,他俩穿廊过道进了老太公的房间。

 床上,老太公熟睡正酣;床前,二房夫妻踟蹰不定。

 忽的,窗牍响起轻微的抓挠声,夫妻俩惊惶看去,窗户推开了一丝缝隙,缝隙里簇拥着好多双眼睛。

 眼睛催促着夫妻俩,催促着他们用厚丝被捂住老太公的脸,老太公登时惊醒,挣扎得厉害,老二一咬牙叫妻子身体压上去捂紧,自个儿腾出手掐住了老人干瘦的脖子。

 唯恐他躯壳顽固。

 用力。

 用力!

 直到“嚓”一声。

 被子下没了动静。

 老二恶狠狠回头,窗户缝隙里的眼睛慌张散去。

 又是清晨,又是聚餐,阮家人恍惚围坐。这时,门口有仆役惊呼,竟见得,老太公耷拉着脖子,摇摇甩甩进门落座,以一种奇怪的姿态狼吞虎咽,留下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儿女怕极了,可箭在弦上如何不发?但再要人动手,却各个推脱不肯,这等阴私事也不好交给旁人,争吵埋怨一阵,终于想起他们还有一个不被承认的家里人。

 阮十七站在老太公门前,夜深深月冷冷,朦朦霜雾迷迷里并不寂静,细细难察的窃窃声潜藏其间,一如当初院子闹鬼情形,但阮十七晓得,那绝非是鬼。

 他拔出怀里的短刀,跨过了门槛,片刻之后,他颤颤撞出了门,手里刀子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