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聪 作品

第六十六章 劝说(4k)

 刘羡心中感到很高兴,如果司马玮还是以前的态度,那很多话就容易说开了,故而他坐下来后,端起羊肉羹,一面打量司马玮,一面在心中思考,该从哪里开始话头。

 但还没有开口,司马玮反而先说了,他继续翻看着手中的纸张,漫不经心地询问刘羡道:“怀冲,近来沙门那边有什么情况?”

 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让刘羡心中一凛,司马玮很可能是在试探自己,到底算是太子一党,还算是楚王一党。

 刘羡回答说:“太子还是一如往常,要么鼓弄着在东宫卖肉,要么到处收集那些四尺高的小马。”

 司马玮抬头看了刘羡一眼,没有说话,因为刘羡是在跟他装糊涂,他要询问的是司马遹在政变后的政治立场,而刘羡的回答无疑没有透露任何有用的信息。

 但刘羡并没有停下,继续道:“不过近来,听说公主倒是经常来东宫。”

 “哦?”毫无疑问,在司马玮面前,提起公主二字,说的只会是司马脩华,司马玮问道,“她不是嫁人了么?天天跑东宫干什么?”

 “公主说诸位殿下都不见她,她除了东宫,已经没有别处可去了。”

 “这是她会说出来的话。”司马玮听到这里,原本的一些不满顿时散去了,继而叹息道,“但我也是没有办法,如今国家大事,千头万绪,哪里顾得上她?”

 “她是司马家的女儿,不能总长不大。”

 口中说着这样的话,但司马玮还是表现出了些许柔情,他稍稍停顿后,又道:“不过,等我手中的事闲下来,就会去亲自看她的。”

 成功岔开了话题后,刘羡问道:“殿下最近很烦心?”

 司马玮哼了一声,又笑道:“你不要明知故问,汝南王那个老头子,和卫瓘这个老家伙,两个要入土的人,突然给我横插一脚,断了我的辅政之路,怎么可能舒心?”

 “但我现在恼火,不只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这两个老东西不识好歹,占了便宜就算了,还对我蹬鼻子上脸!”

 说到这,司马玮冷笑着扬起手中的信件,对刘羡道:“这是卫瓘一个时辰前来的信,说我整顿军务过于苛刻,严刑峻法直追桀纣,你要不要看一看?”

 刘羡连忙接过信件,摊开细看,一边看一边听司马玮骂道:

 “先不说他们越权议政,就说说他们这些话,哪一句不是鬼见了都摇头。”

 “前面说我撤销关卡,是害民养乱。”

 “后面说我巡剿山匪,是扰安塞道。”

 “下面写的更是好笑,还抨击我什么任人唯亲,重用岐盛、公孙宏他们,有损天家圣德!哈哈哈……”

 说到这,司马玮顿时两眼放光,双脚嚯得踏在地上,跺得咚咚直响:“都是什么屁话!我任人唯亲?莫非要我把自己人都踢了,换上他们的人不成?!他们怎么不自己高风亮节一下,把他们的人都踢了,换上我的人?!”

 “简直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司马玮说这话的时候,眼前几乎能看清卫瓘和司马亮的尸体。等胸口的起伏平静下来后,司马玮又回头看向刘羡,淡淡道:“我一定要杀了这两个老贼。”

 刘羡放下信件,抬眼注视着楚王,问道:“那您打算以什么名义去杀呢?”

 “汝南王是先帝就选好的辅臣,卫太保更是立有灭国之功的名将,他们就算对您言语不恭,天下人也只会觉得理所应当。您说要杀他们,是准备再来一次兵变吗?”

 见司马玮铁青着脸没有吭声,刘羡仍然继续道:“那殿下您在倒杨中积累的声望,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

 话音落下,司马玮起身走到帐前,抬头仰望夏日的阳光,阳光猛烈,但他毫不畏惧地睁大双眼,似乎想要将太阳的本质看个真切。

 但他最终忍不住眼中的泪水,闭上了眼睛。

 再回到营帐内坐下,司马玮睁开眼睛,徐徐道:“这么说,你这次大老远,还带着伤过来,是来劝说我忍让?”

 刘羡诚恳道:“不是忍让,是等待。”

 “等待?”

 “殿下如今手握兵权,又是卫将军,代太子少傅,海内所望甚厚,可谓是鱼跃成龙,今非昔比。如今司马亮封赏不公,朝野已有非议之声,这一消一长,殿下就已占据上风。若要将其诛杀,殿下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到,但我知道,殿下的志向并非是要杀人,而是……”

 刘羡顿了顿,郑重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想要做到这八个字,殿下就不应该杀人,而应该等待。”

 “司马亮和卫瓘,一个六十多岁,一个七十多岁,已经如日薄西山,朝不保夕,而殿下年方二十,正如旭日东升,来日方长。”

 “殿下何必跟两个快入土的人置气呢?只要等待一阵,等待到他们病逝,这辅政之权,不还是殿下的吗?”

 说完后,刘羡低下头,等待司马玮的回复。

 楚王沉默的时间很长,一度让刘羡以为他已经离开了,但最终还是听到了司马玮的回复,他叹着气说道:“怀冲,从很久以前,我就开始等待了。”

 “在我六岁封王的时候,我就在等待,很多人告诉我,我二兄不能理政,说不得以后会更换我为太子。”

 “但这是假的。”

 “在我十五岁元服的时候,先帝就叮嘱我,让我勤学文武,以后二兄登基以后,我要好好辅佐二兄。”

 “但这也是假的。”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先帝病重,杨骏掌权,是你们对我说,让我离开京城,去襄阳等待,倒杨以后,我就是辅政大臣。”

 “现在我做到了,可惜,还是假的。”

 “一而再,再而三,次次如此,我已经不太相信了。”

 “怀冲,你说我现在听你的,继续等待下去,你能用性命保证,司马亮死后,我以后一定能够辅政吗?”

 刘羡哑然,他发现司马玮说得很对,自己确实不能做这种担保,因为世上无绝对,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发生不可的。而贾后调司马亮回京这一招,刘羡事前也确实没有想到。

 故而司马玮做总结道:“现在我就明白了,什么事情,说出来都当不得真,只有自己能够做主的事情,才是真的。一味的等待,反而是把东西拱手让给他人。”

 这是司马玮的经验之谈,他自己的人生所得,一个人自己悟出来的道理,往往比他人说出来的道理,要深刻千百倍。故而在司马玮说完后,刘羡已经明白,自己的劝说大概是失败了。

 不料这时司马玮说道:“不过怀冲,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走上这条路,不能没有大义。”

 这一句峰回路转,令刘羡喜出望外,他连忙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既然是你来找我,那你就去一趟,代替我去和这两个老头子谈一谈,如果他们愿意合作,我不介意多等几年,但他们若是不愿悔改,我也就只有一意孤行了。”

 听到这,刘羡知道,这已经是司马玮能够进行的最大让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