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只白狐

番外·一只白狐

卢澈华老是在心里偷偷叫她爹老狐狸,事实上,他的确做过一段时间的狐狸,而且比他做人的岁月要久远得多。

天地灵气孕育而成的白狐,从诞生之刻便窥破了天机,知晓这是一方书中的世界。故而它徜徉於世外之地,在山水桃源中等待着“结局”的到来。

直到有一天,它厌倦了无心之草木虫鱼,看腻了不变之山川风月,於是它将目光投向了热闹繁华的红尘之中——它预感到,那场诞生了这个世界的故事要开始了。

它携着记忆,转世为人,原本不过想做个看客,旁观一场离合悲欢罢了,却未料到,从他被冠以卢姓的一刻开始,他已成戏中人。

或者说,他的命运早已书定,连自己的选择也不过是沿着既定的轨迹走向终点罢了。

卢家少年一日日长大,他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譬如过目不忘,出口成章……九岁时随手做的画可令京中大家赞赏不已,也令他的主母和弟弟们愈发嫉妒恼恨。

十岁时,他厌倦了后宅纷扰,孤身离开京都,前往京郊道观,说是要寻仙问道,其实不过是为了觅一清静之地,等待好戏正式开场。

这道观的师祖的确有几分水平,活了上百年,对真正的道法已窥得几分,在看到卢逸白的第一眼便想收他为徒,却被活了近千年的白狐少年懒懒拒绝——毕竟它指导他还差不多。

但为了留在这山上,他终究还是成了道观里的一名普通弟子,位份仅次於师祖和现任观主,连三十馀岁的庄玉也要唤他一声“师兄”,其他弟子对他更是毕恭毕敬。

清修的日子平淡若水,令他找回了些从前悠然山林的感觉,直到有一天,一支利箭射向后山桃树下小憩的他。

箭被他擡手攥住,离他心口不过三寸。

他一手握箭,一手掀开覆在面上遮阳用的《道德经》,用一双微微眯起的桃花眼,打量着不远处挽弓控弦的少女。

见到身着白色道袍的少年望过来,少女有些诧异,左右顾盼一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大好意思地将弓往身后藏了藏,然后才有些羞赧地笑道:“刚才看到一只白狐,正想猎来送给小道长呢!”

然后又小声解释道:“不过也可能是看错了,抱歉,打扰小道长休息了……”

有微风拂过,晃起少女高高束起的长发,又卷起数瓣桃花洒在她的发顶和箭袖,一张粉嫩清丽的面庞恍若由四月的春光凝成。

他随意把玩着掌中利箭,诧异於她可以看到他的本体,更讶然世间竟有人拥有一双如此明眸。

许是见他久久不语,少女更加内疚不安。她将弓藏在身后,一副认罪模样地低下头,又时不时偷偷瞄一眼他的神情,眼神灵动而明澈。

卢逸白便起了几分捉弄的心思,托着腮欣赏她这副老虎收了爪子的模样,笑吟吟发问:“所以,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呢?”

“唔……”一些看过的话本浮现在十四岁少女的脑海间,许是今日的春光太过明媚,许是少年的眉眼过於清隽,以至於她脱口而出:“那我,以身相许?”

“……”少年嗤笑一声,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又心说自己怎么这样幼稚,跟这么一个小姑娘计较起来了。

至於那片刻的砰然心动,则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过去。

到了黄昏时分,他回到道观用膳,听师弟们谈起今天来道观礼神的是护国大将军一家,他便也随意记住了这个名称。

“听说是为了给大将军求平安,这位马上又要领兵出征了。”

“花了一千两黄金买一个师祖亲手绘的平安符,咱们要能有师祖那样的修为,这辈子也不用愁钱了。”

“噗,师弟你都来道观几年了,怎么还整天惦记着钱不钱的?哪天你忘了钱字怎么写,说不定你就是下一个师祖了。”

“那你得忘了‘吃’怎么写!还抢我盘里的肉?!”

一片哄笑声。

‘平安符啊?’他懒懒地想:不如来求他,肯定比那个眼睛都花了的老家夥画的更灵。不过这群人已经离开了道观,想来是要与这个宝贵机会擦肩而过了。

结果第二天,那个小姑娘自己偷偷骑马来到了道观,专门找到了他,送了他一柄上好的白玉拂尘,说是对昨天的赔礼。

“不以身相许了?”他故意逗她,却见小姑娘满脸不解地真诚发问:“你昨天不是拒绝了吗?”

“……”觉得自己昨晚白白失眠半宿的卢逸白将礼物一推,拂尘也不要了,“对,所以你回去吧。”

“别呀,你还是收下它吧,我,我还想请你再帮我画张平安符。”

“原来是为了这个。”卢逸白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昨天你们不是已经买过师祖画的了吗?”

“那个是给我爹用的,这个我要自己用。”少女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却让他依稀有了几分不妙的猜想。

“你该不会打算……”

“呀,你好聪明!但是千万别跟我爹娘说,我要偷偷溜过去。”傅如一脸憧憬地谈着自己的抱负,“我爹娘要是在出京前就发现了我的计划,肯定要拦我,但我也想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呀!”

卢逸白:“……”

所以他要不要偷偷告密?活了千年的白狐第一次遇到这种选择题。

最后他选择,将那张护身符画得仔细又仔细,只要她佩戴在身,足以当她的第二条命。

“战场绝非儿戏。”他将护身符递给她时,这样叮嘱道,“不要贪功冒进,这张护身符也不要离身。”

却见小姑娘对他明朗一笑,答的却是:“我昨晚考虑了一夜,觉得你还是挺不错的,等我当了将军,你再考虑一下呀!”

卢逸白:“……?”

等他回神时,少女已经策马扬鞭,一骑绝尘踏上下山的路了。

他就静静站在山路前,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重重青翠间,一个久违的念头重新浮现在他的心头。

下山。

但他绝不会承认他这次下山的原因与这少女有任何关系。

‘只是为了看戏罢了。’

已经离开卢家的他自然不会轻易回去,那么下山后如何落脚便是个问题。

最后他听闻皇帝今年新开科举,要靠才德选拔官员,自己便也去买了几本朝廷指定的科举书目,平日里随意翻看一番,在半年之后就去参加乡试了。

他的师弟们都等着看他的笑话,甚至偷偷开了个盘,赌他今年会不会落榜。

“他今年才十五岁,太年轻了。”

“就算师祖说他有慧根,但他以前都没看过这些儒书,落榜不落榜还用问吗?”

“我看他也没咋准备,书都还跟新的一样,除非他能过目不忘,不然肯定没戏。”

只有庄玉默默押了一个上榜,因为他知道,他这位年轻的师兄是真的过目不忘。

发榜之日,卢逸白还在睡懒觉,却被原本准备看他笑话的师弟们给喊了起来,送榜的人正在他们道观门口等着呢!

“恭喜卢公子高中乡试第一!”

他的其他师弟们震惊了,数钱数到手麻的庄玉也颤抖了,只有卢逸白一脸淡然地接过了榜,看似随口而问:“最近有什么关於护国大将军的消息吗?”

送榜的钦差楞了楞,第一次遇见问这种问题的,但他想起最近听到的传闻,立刻兴奋起来:“虎父无犬女,护国大将军的女儿如今可算扬名了!”

平日里都在山上清修的大小道士们围着这个钦差,听了好一通傅如以一敌百,英勇杀敌的事迹,待钦差走后还各自意犹未尽,纷纷遗憾那天护国大将军一家来访,没有见到这位小女将的真容——毕竟她直接溜去后山玩了。

只有卢逸白悄悄松了口气:没听到她出事,约莫那枚护身符还算有用。

半年后,他又参加了会试。

这次道观里的地下小盘口改为了押他能考多少名。

大部分人都押了第二到第十名,只有庄玉和另外两个师弟押了第一名。

送榜的人又来到了山门前,饶是各位师弟们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听到又一个第一名时仍是各自激动不已。

卢逸白却还是半年前的那副淡然模样,接过榜又问起了护国大将军的消息。

说来也巧,送榜人仍是去年的那一个,只听他兴奋道:“护国大将军他还是老样子,但是他闺女这次又立了大功!恐怕很快就要被圣上封赏了!”

卢逸白淡然道:“哦。”他只是关心一下他的护身符有没有效果,其它与他无关。

他自认无关,那个送榜钦差却意味深长地笑道:“如今去护国大将军家提亲的人可多了,小将军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估计也快要回京咯,想下手可得赶快点!”

意会到钦差意思的师弟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卢逸白,后者却只是云淡风轻地摇头:“我并无此意。”然后拂袖转身回屋,说是要去准备一个月后的殿试。

殿试后第三日放榜,荣国第一次举办科举,竟直接诞生了一个连中三元之人——卢逸白。

卢父肠子都悔青了,亲自去道观请这个儿子回家认祖归宗,却被后者淡然拒绝。

荣国第一位状元游街时,万人空巷,朱雀大街上的百姓摩肩接踵,争相一睹这位年轻状元郎的风采。

刚刚回京的傅如也在朱雀大街一旁的徐风斋里重金买下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在他经过时,将一枝早晨新摘的桃花掷向了他。

只见那状元郎好似无意地一擡手一挥袖,却恰巧将那枝桃花接下。

他擡首望去,一个明丽的少女倚靠在栏杆旁,向他举杯,遥遥敬酒。

她的肌肤在边疆晒黑了些许,眉目似乎变得英气了些,眼神却还是初见时那般明澈。

他便也回了一个微笑。

旁边的百姓沸腾了,也纷纷开始找花,甚至把身上佩戴的首饰绢花取下来掷向他。

不过卢逸白没有再接过任何一个。

倒是苦了负责护卫的禁卫军们,生怕这些来自热情百姓的绢花里混杂了什么暗器。

暗器没有,被雇佣的刺客倒是有几个。

眼见着送上门的骚乱发生,这些刺客们立刻一拥而上,以至於互相看见同行时都楞了一下。

——他们受雇於不同的贵族,甚至有人来自卢家,目标却只有一个:当众杀了离开卢家的卢逸白,震慑新开科举的皇帝陛下和那些企图鲤鱼跃龙门的寒门之士。

以卢逸白为首的这些人,挡了贵族的道。

刺客们各展身手。

禁卫军的队伍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要靠近目标了!

第一个冲过去的刺客将利剑斩向手无寸铁的状元郎,眼看就要完成任务了,一支箭矢却从天而降,径直射i穿了他的喉咙。

傅如拎起她随身携带的弓箭,一足踏在栏杆上,长臂舒展,弯弓搭箭一气呵成,箭矢连发如珠,还关照到了几个藏在暗处同样手执弓弩的刺客。

“是护国小将军!”

在发现傅如的身份后,原本惊慌散开的人群里又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护国小将军”是他们为傅如起的亲切称号——毕竟她现在还没被正式封职。

回过神的禁卫军在卢逸白和其他几位举子身边搭起了坚实的防御阵,卢逸白便也懒得躲闪,只是将视线投向路边楼上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女,脑子里忽然便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他们有一个女儿,她肯定也很喜欢用弓。

名字便叫……

“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傅如站在二楼,手执长弓,对潜伏在人群里的贵族眼线高声道:“状元郎是我去年就看上的人,想动他,先问过我护国将军府!”

卢逸白:“……!”

人群中又一阵兴奋的欢呼声,禁卫军们努力把百姓拦在道路两旁——虽然他们自己的内心也挺激动的,这种话本里的剧情倒当真让他们撞见了一回!

当晚,卢逸白被圣上单独召见。

登基不久的青年帝王向他表示了歉意——他如今,还无法处置这些猖狂的贵族们,卢逸白表示贵族势力根深蒂固,科举不过是个开始,他愿意陪同陛下一起削弱贵族,巩固皇权。

宛如遇到知音的帝王向他许诺,今天只要他开口,可以给他任何的赏赐,卢逸白却道:“臣别无所求,只想求陛下赐下一桩婚事。”

“今日游街时突遇刺客,臣为傅家小姐所救,救命之恩,惟愿以身相许。”

青年帝王:“?”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他的状元郎……挺别致。该说不愧是主动离开贵族卢家的人吗?

日后,无数次听已成为相国的卢逸白提起他的夫人时,逐渐年老的帝王都会想起今日这一幕:少年意气状元游街,金銮殿前许下赐婚之愿,一见钟情终成相濡以沫,是他这辈子都不曾拥有过的任性所为和炽烈真情。

赐婚的圣旨下到护国将军府时,刚刚归京覆命的护国大将军还颇为不满,直到听傅如亲口承认自己欢喜这门亲事,他才答应见过卢逸白一面再做决定。

再后来,二人成婚,十里红妆缀满街道,是不逊於他状元游街那日的热闹喜庆。

还是穷小子一个的卢逸白将夫人迎至洞房时向她发誓,今日欠她的聘礼,日后会十倍补上。

两年后,他与她有了一个女儿,取名澈华。

澈,是他夫人眼神的明澈;华,是他夫人的风华……总之跟这个皱巴巴的奶娃娃没有什么关系!

然而就是这个他嫌弃的小娃娃,分走了夫人对他一半的关注,本就心疼夫人怀胎十月的卢逸白就更加不喜澈华了,还把夫人给她取的小名“阿婵”,给偷偷改成了“阿蟾”。

至於二胎?只要夫人没有这个念头,其他人想都别想劝!

生育过后的傅如再难回到战场,当年许给她的封赏迟了一步,从官职变成了诰命夫人。

为此,朝中的许多老顽固都在窃喜——本来女子要什么官职?看在傅如表现这么努力的份上,诰命夫人这个位置封高些,封的比她丈夫的等级还高可好?

这本是对卢逸白的二次羞辱和打击,卢逸白却全转化成了对夫人的心疼和愧疚上:若非他当时殿上求婚,她是当真可能拥有真正的功名的。

倒是傅如抱着卢澈华安慰他道:“女子建功立业本就不易,没有我们的婚事,那些老顽固也不会轻易让我被封赏官职,而且我知道,你当时又不是故意的。”

那是情之所至。活了千年,自诩算无遗策的白狐也终於被情爱蒙了眼,第一次在棋盘上算漏一子。

卢逸白便把卢澈华抱开交给下人看顾,忍了十个月的他望着温柔体贴的夫人愈发情浓。缠绵之时,他向她许诺:“日后京中,再无人可欺你辱你半分。”

后来,京中人尽皆知:你可以写诗作文骂卢相贪财无耻,之后诗会科举照样参加;但绝不能贬损他夫人半分——不然倾家荡产,后果自负。

待卢澈华渐渐长大时,他在她的身上察觉到了些不同的气息:那是命运交汇的痕迹。

他的女儿,或许是这篇故事的主角。

卢逸白对此更为不悦:他本来只想看个戏,现在自己倒成了台上戏子可还行?更重要的是,她的故事会对他夫人有影响吗?

后者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

他悄悄关注着自己的闺女,在确认她喜欢上裴家的小子时才悄悄松了口气——裴晔是他在京中唯一一个看得上眼的少年人,想来这应该又是一个风花雪月的情爱故事,他便答应了这场婚事,随她去了。

直到后来,裴晔随父出征,身中剧毒,双腿被废,老侯爷阵亡沙场,还背上了贪功冒进的恶名。

卢逸白逐渐感到大事不妙。

幸而裴家那小子知道分寸,在归京后立刻写了三封极尽讥讽的退婚书,把他闺女的心伤透了,总算是同意了裴家那边的退婚请求。

卢逸白稍稍松下了一口气,他对裴晔的真实用意看得明白,故而退婚时把裴家的聘礼加倍退了回去——现在裴家正是用钱的时候,他作为曾经的准岳父也愿意伸出援手帮些小忙。

再后来,四皇子手段用尽,终於让卢澈华点头,同意嫁进皇室。

在四皇子登基后,卢逸白敏锐地嗅到了新皇对自己的敌意和对贵族势力的讨好,故而在卢澈华成为皇后,足以在后宫自保之时,他便自请辞官,带着夫人悄然隐退离京,重新纵情山水田园。

然而树欲静却风不止。

两年后,契国新帝来袭,镇守边疆的傅家父子先后阵亡。

之后,被贵族在这两年内加速腐蚀的荣国军队一溃千里,契国军队势如破竹,直抵京都。

而他荣国的好皇帝,他的好女婿则带着尾大不掉的贵族们弃城而逃,留下满城手无寸铁的百姓引颈待戮。

贵族之中,唯有皇后卢澈华,兴国侯裴晔,老护国大将军夫妻主动留下守城,将残存的一点兵力,愿意守城的男女百姓们改编成一支临时军,抵抗着契国军队的猛烈进攻,让更多百姓可以借由城下暗道逃出生天。

两天一夜之后,玉石俱焚。

十天后,在遥远异乡得到消息的傅如一度哭到双目失明,卢逸白也终於明白了这个故事的真正结局。

眼见痛失父母,女儿,兄弟的夫人伤心欲绝,听闻自己闺女和裴晔守城两天后相拥着死在乱箭之下,倒是曾经的四皇子偏居一隅重建朝廷,艰难苟活……

卢逸白怒了。

他发现,自己这一辈子其实被命运戏弄了。

他想守护的,尽皆破碎。

他的隐忍退让,成为刺向自己的利剑。

在傅如又一次陷入昏迷后,卢逸白拥着她,最后一次亲吻此世的爱人。

之后,白狐现形。

舍他一身灵骨,千年修为,还有这一世的记忆,换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将这个机会放到了卢澈华身上。

因为她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更因为他是一个父亲——这一世他对她算不得疼爱有加,如果有来生,他愿她有一双堪破迷雾的明眸,能够逃开命运的捉弄,重写一段美满的结局。

而他,将与他的挚爱再次相遇於那片后山桃林。

灼灼桃花下,挽弓的少女明眸动人:“刚才看到一只白狐,正想猎来送给小道长呢!不过也可能是看错了,抱歉,打扰小道长休息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呢?”

“唔……那我,以身相许?”

春风拂过,带来一场落英缤纷。

只是已无人知晓,这是一场久别的重逢。

久等的番外!!!!

把前世都交代了一下,这篇文正式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