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老人家
这个年代没有手机,闲聊是打发时光的最好方式,只要有彼此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两三个小时的时间,转瞬即逝。
凤凰村和金花两村相邻,两村的村民历来渊源深厚,所以丝毫不用担心他们会没有共同的话题,导致冷场。况且一方是几十年的老师,学识渊博;元医生又是农村里的“知者”,见多识广。聊天很快就热络起来,他们从报纸上的新闻,聊到传奇野史;又从乡村诡事,聊到家长理短。
闲聊里不管是新闻或者轶事,都被稍事加工,以便更接地气,兼具趣味性和神秘性,更加引人入胜。
“您有消息不?老人家还在不。好久没看见他出来了。”元医生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
“应该还在。”老李老师的语气并不是非常肯定。
进入九十年代以来,由于各方面的原因,除非发生影响整个国家和民族发展的大事,老人家已经鲜少露面了。
“零四年的,九十岁了呢。”元医生惊叹道。
人生七十古来稀,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人能活到七十的古稀之年,就已经算得上福寿绵长、寿终正寝。如果能活到九十岁,那都是“上辈子做了大好事,积了大德”的人,非常人所能奢望。
“要活着,活着就好。他现在是中国的宝呢。”元医生接着说道,“去年传说他去世了,香港股市马上跌得不得了。后来他出来露了个面,才恢复正常。”
大约去年的阳历八九月间,关于老人家“去世”的“内部消息”突然不胫而走,先是在国际上流传,随后出口转内销又传回国内。官方的报纸或者电视理所当然地的选择了缄默,反而增加了流言的可信度,促使了传言的流传,甚嚣尘上。
“是真的,他早就去世了。”有些人言之凿凿,“国家瞒住了,所以新闻上才没有。要是假的,国家早就出面了。”
人们享受着老人家为他们争取到的言论自由,用它来“编排”捏造有关于老人家的流言。流言不断发酵,官方的放任和不干涉,被看成是官方对于消息的“默认”,进一步助长了流言的传播。
“老人家早就不行了,一直用千年人参吊着。”有的人仿佛已经探知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他们提供的信息里,包含着更加丰富的细节,就差常常在古典小说里常见的“我某某亲戚的某某,刚好在老人家府上当门房,刚好知道。”这样的桥段了。
“政府不能公开,公开就不得了,整个国家都要乱。”对方继续言之凿凿,情理相济,有鼻子有眼。
“那是的,不能公开呢。一公开,香港就回不来了。”
好了,关于国家隐瞒老人家去世消息的原因,终于也找到了。你看,对于一个流言的传播,即使它刚开始传播时,有诸多不合理性,在它传播的过程中,所有参与者,他们都会从各自的角度出力,试图找出它的合理性,一起完善逻辑、丰富细节,最终使得它能自我闭环、无懈可击。
“九十岁了,天寿!毛主席都只活到八十三岁!”有年长的老人,就会开始用既羡慕又敬佩的语气絮叨起来,“可惜的是没看到香港回归。老天爷要让他老人家多活几年,香港马上就要回归了,没得几年了。”
随着时间流逝,传言逐渐平息,但是老人家是否仍然在世,成为了民间的谜。特别是在这个离香港回归越来越近的年代,越发引起人们的好奇。
“他们讲京九线就是特意修来,方便老人家参加香港回归仪式的呢。”元医生接着说道。
这当然也是一个私下流传的传言,以老人家的秉性,绝对不会为自己专门修建一条铁路,不过京九线却是真的。人们喜欢把一些本来不太相干的,非常人能为的“壮举”,故意和大人物关联,以显得这些大人物,举手投足,改变山河的英雄气魄,作为同胞他们的脸上也与有荣焉。
所以在农村里,关于老人家的传言和轶事很多,有褒有贬,似贬实褒,不可胜数。村里相好的朋友之间的交谈沟通,最喜欢用戏谑和反话,来显得彼此之间关系的与众不同。同样的,用“戏说”的方式,谈论着他们喜欢或者关心的“大人物”,仿佛对方不再高高在上,就是和自己近在咫尺的熟人,这是村民们喜欢的方式。
“去年香港股市大跌,听说后来没办法了,他只好出来露了个面。”
“露个面,整个香港的股市,不仅不跌了,后来还涨了,你看值多少钱。”元医生用一种夸大的语气和神情说道。
“现在中国这个形势,还是离不开他老人家呢!”老李老师感叹一声,“前年要不是他到南方跑一趟,改革开放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
“老人家搞经济还是厉害,中国搭帮老人家。”元医生感叹一声。
作为村里的乡村医生,这些年乡村里的变化,元医生的感受要比普通人要更加强烈。过去十多年里,特别是近几年来,农村里日新月异的变化和发展,即使是痴呆黄老和不知薡蕫的稚子,都能分出好坏。不仅村民们种植水田的化肥、稻种、农药等农资的品种日益丰富,效果越来越好。杂交稻种的推广,使人们彻底解决了饿肚子之忧。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家里的余钱也越来越多。
外出打工的人群如同候鸟一样,他们春节后外出广东打工,年关前从广东回来,随他们回来的,还有大把的钞票。每年置办年货的人把乡里集镇的空旷街道都塞满了,镇上店铺和市场的生意越来越好。
除了财富,这些外出的候鸟,还把外面世界发生的一些新鲜事物和消息带了回来,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山村人们的思想和观念。
前些年,村里外出广东打工的年轻人,主要是年轻力壮的男性,他们吃苦耐劳的秉性,让他们在广东的建筑工地、码头和工厂里如鱼得水,每个月赚到的钱是在家里干力活的两三倍。
这两年来,越来越多的年轻妇女开始放下她们的矜持和胆怯,跟着他们的老公,或者朋友一起,去到外面遍地是钱的世界里寻找财富的机会。
“老人家应该还在!”元医生猜测道。与其说它是猜测,不如说这是元医生的祝愿更恰当一些。
“香港快回归了。九七年香港回归,只有两三年了,按理讲,老人家应该会要活着看到香港回来才会去世。”这是历史的宿命论。
大人的闲聊,既有梗又有料,这是元医生儿子今年以来听到的,自己父亲和他人最有意思的一次闲聊,他听得津津有味。等到老李老师妻子再次进到卧室,来问元医生:“还有好久,快要吃饭了”的时候,吊瓶里的水已经接近告罄,还有不到大约几分钟的时间。
不论老李老师还是元医生,还是元医生儿子,都意犹未尽。元医生站起身来,查看了一下,说道:“只有几分钟了,等打完这一点吧。”
随后问道:“您家厕所在哪?我上个厕所。”
哥哥也跟着自己的父亲站起身来,几个小时的忍耐,他也有同样的需要。
“您跟我来。”老李老师妻子说完,就引导着元医生父子往外走,走到大门口的位置,示意道:“大门口右边过去。看到没,开着门的那个小屋子。”
“好好。”
元医生父子回来的时候,吊瓶的水,刚好所剩无几。元医生开始从自己的诊箱里,准备拔针的工具。
“李老师,您现在应该感觉好多了吧?有劲了吧。”元医生一边准备拔针,一边问老李老师。
“按四五分钟!”说话间元医生把针拔了出来,他让老李老师把伤口处的棉签轻轻地按压住,之后开始整理收拾现场。
“有劲了,有劲了。好多了。”老李老师右手食指按住棉签,滚动着身体,坐起来,然后把下半身挪出来,坐到床沿边上。
“应该是没问题了,您试着下来看看。”元医生边收拾边说道。
老李老师双脚踩到地面,试了试,随后彻底的放下心来,从床沿上滑下来,稳稳地站在窗前:“啊呀,躺一天了。”
元医生对自己用药的疗效也很满意,大声说道:“好了,好了。就是这样的,只需要补充一下电解质,就是好人一样的。百分之百的,靠得住。”
“元医生用的药还是效果好。”老李老师的妻子再次进来催促吃饭,进门就见到自己的丈夫已经下了床,惊喜的说道。说着就要上去搀扶自己的丈夫。
老李老师把妻子伸过来的手躲过去,说道:“不用,不用。”
“我已经没问题了。你看呢!”老李老师说着,稳稳地迈出一步,接着就是第二步……。
“阿耶,好的这么快。”他妻子继续惊喜的说道,“我生怕他得的是什么中风呢。我娘屋里一个老兄,就是高血压中风瘫痪,动也动不得。”
“什么中风,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了吗?”老李老师说着,三个一起出了房间,进到堂屋里。堂屋里中饭已经准备好了。
中午的饭菜异常地丰盛而且精致。有鱼有肉,有荤有素,摆了满满的一桌子,比元医生家过年的饭菜还要丰盛。除了一些常见的家常炒菜之外,元医生一眼就注意到其中还有一道鱿鱼炖肉,散发着独特的香气。
这道菜是干鱿鱼泡发后,切成薄片和新鲜的猪肉,加入陈皮、党参、黄芪等炖制而成,汤面上漂浮着清澈透亮的油光,令人食指大动。
“阿耶,搞这么多菜啊。”元医生感叹道,“不要这么麻烦。”
“家常便饭。”老李老师妻子闻言答道。
“坐,坐。”老李老师的气力肉眼可见的恢复正常,他在桌子的正位上坐下,然后招呼元医生入座。
哥哥紧跟着,挨着自己的父亲坐下。
老李老师病体未愈,不能喝酒:“元医生,我病了今天喝不了酒,下次陪您喝。”
他转向自己的儿子,说道:“你陪元医生喝两杯酒。”
“要得。”说着小李老师端起了杏花村的酒瓶,要给元医生倒酒。
“啊呀,还喝什么酒,有这么多菜,吃菜就要得。”元医生一边谦让着,一边端起酒杯递到了小小李老师面前。
“您这个杏花村是真的。”还没有喝进口里,闻着酒香元医生就确定地说道,“现在杏花村假的太多了,没有真的。您这个是真的,一闻就不一样。”
“今年过年别人送的一对这样的酒,喝了一瓶,还剩一瓶。”老李老师说道,“我平时只爱点酒,喝不了多少。元医生酒量好吧?”
“我啊。”元医生笑了笑。了解元医生的人都知道,元医生除了前文讲的“经讲先生”和“剥皮”的外号以外,他还有一个叫“三斤大将”的外号,是他的几个经常一起吃酒吃饭的好友送的。
因为元医生吃得最多的一顿,用那种农村老式的蓝花大海碗,吃了一碗饭,一碗酒,一碗肉,一共三碗,每碗差不多都是一斤的份量,所以叫“三斤大将”。
“喝不得多少,米酒多一点。这种高浓度酒,最多喝几两。两三两。”元医生谦虚地回答。
“我也只是爱一杯,喝不了多的。”老李老师说道,“以前喝得半斤,现在血压高,喝得少了。”
“喝酒不能过量,适量就好。”元医生说道,“适量饮酒,可以加速血液循环,对软化血管有好处。”
“啧啧”元医生抿了一口,微微地砸了咂嘴:“真杏花村的酒,还是吃得。”
看元医生的脸色,仿佛是仙酿下肚,整个人都舒坦了。他环顾一周,对老李老师说道:“您是老师,您儿子也是老师。”不待对方回答,接着马上说道,“书香门第啊!像您这样的人家,真是了不起。”
“那是没错。”老李老师的妻子接过话,说道:“一屋里人,他们都是老师,就我一个人是农村人。”
她的话里丝毫没有农村人的自卑,反而充满了骄傲,“我崽、媳妇、女、女婿,也全部都是大学毕业,全都是当老师。”
“您媳妇也是教中学的吧。”元医生问道。
“是的,我媳妇妹子跟我崽一样的,在同一个中学教书。”老李老师回答,“这次暑假到省里进修培训去了,要半个月。”
“啊呀,了不起呢。”元医生再次适时地发出了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