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兰宁 作品

☆丶番外·萎芳尘(六)

本来以两人功体修为,这般寒夜,倒也不算什么难捱。只是清坐片刻,意琦行忽觉膝下腿弯一凉,一双脚有些俏皮的伸了过来。他心中一动,转眼看去,绮罗生整个身子都缩在披风下头,唯独露着的脸上,盈盈带着点笑:“我说……我有点冷……”

他说话时,那脚趾也在不安分的一动一动,磨蹭着膝弯下头薄嫩敏感的那块皮肤。意琦行垂了眼,伸手一捞,登时将那一双脚都捞在了手里,果然冰冷冷还未彻底暖起来。他双手包了绮罗生的脚背,似是漫不经心,又有那么点刻意的摩挲,几乎用不多大的功夫,一点火线也似的热度,便自脚心那里,寸寸燃了起来,沿着骨肉匀亭的脚踝小腿,一路攻城略地蔓延而去。绮罗生觉得分明,“嗯哼”一声,人还裹在披风里头,却合身直接撞进了意琦行怀中。意琦行一张臂将他接得满满,另一手还在他脚腕脚底揉捏着,制得绮罗生在他怀中活跳跳的扭动,却挣脱不开,好半晌才终於喘着气勒住了意琦行的脖子,满脸飞红笑道:“好了好了,我求饶,大剑宿高擡贵手……”却又在意琦行刚松懈了时,猛的将人一扑。“咕咚”一声,两人缠着裹着倒在了床榻里头,那下面只垫了两层纱帘,坚硬的木板磕得意琦行后背都隐隐生疼,但他却顾不得了,一把揽住绮罗生埋头开始在自己胸口作乱的头脸,指腹轻轻擦了擦他的唇角,带了点疑问的“嗯?”了声。

绮罗生将脸埋在他怀里,此刻却忽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舐着他胸口小块的皮肤,好半天才道:“你可知那花迷神通,如何却困不得你?”

他这一问,意琦行的思绪立刻远飈,思忱半晌,只道:“我神思迷惘之际,只觉身不由己,所见所闻,皆是颠倒缭乱似受人牵引。但静坐片刻之后,倒有一点清明,从脑子里泛了上来,一点一点冲开迷云。只是其效不快,故我隐忍了许久,才酝酿到出手之机。你……你可是心有不快了?”

绮罗生登时笑得前仰后合起来,意琦行手快一把抓住了,才小心叫他没有翻到榻下去。那人一被捞回来,便靠在他耳边,吃吃笑道:“我哪有不快,我心里开心着呢。”他含了意琦行一片耳垂,似是而非的磨着牙,极小声道,“花迷之术乃发草木之神通,今日一场豪雨,水汽充沛,清冽之水,本就是迷物克星。那女人虽然不知来历,但拖延到入夜雨停才肯现身,多半也是因为此故。”

“嗯?”意琦行听他说起今晚之事来,心中立刻端正几分,“你是说,此术惧水?”

“寻常之水,倒也无惧,不过。”绮罗生显见笑得更是开心,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有什么,你难道忘了么?”

意琦行只略微一怔,就明白过来,不由也笑了:“云宗馈赠,天水之精。”

“不是云宗馈赠,是你为我搏命换来。”绮罗生摇摇头,又继续道,“我身怀天水,花迷之术,纵然万千神通,也奈何不得我。你那一点的清明……”他话说半句,后面的却咽了回去,只密密实实的叫两人肉贴了肉,意有所指的又笑了起来。

意琦行却也不消他再说,已经明白过来。昨夜两人在山下客栈,一渡春风,气脉交流。那点点言说不得的馀韵,竟成今日之机。他想通此节,登时也便明白绮罗生情热何来,心下又是甜暖又觉舒畅,揽了他轻轻拍着肩头:“那女子受我一剑之创,料想不会回头再返,你不必担心。何况如今我已有提防,断不至於再有闪失。”

绮罗生却是一口衔住了他颈边皮肉,闷闷道:“哪个怕她回头,我是……我……”他支吾好久,眼见意琦行都几乎可以悟得出他话中躲躲闪闪的意思了,才终於放弃的把头也扎进意琦行的肩窝,扯着手边一绺银发道,“只是……心有不快……”

到了此时,意琦行又如何不懂得。他一手抱定绮罗生,慢慢托着下颏,使了点力气让人擡起头来。红艳的火光下,湿漉漉的眼中似有春水欲滴,浸得紫莹莹一双眸子万语千言。他俯了身,一点一点吻上那双眼,舌尖轻轻卷过茸茸的睫毛:“我懂,我都懂。此事不会再有下次,我言出则诺。”

轻笑一声,见他这般信誓旦旦言辞严肃,绮罗生泄了好多求欢的力气,只环抱住意琦行的肩背,不住的磨蹭着。两人还有些冰凉的身子在这般磨蹭下渐渐回了温,却是无关风月,只眷温柔情怀。意琦行却是心觉,这般木床寒榻,铺盖不全,若行房事实在不免委屈了绮罗生,这般抱定人在怀,轻轻抚慰,已是足矣。那本该滔天而起的一点火苗,便这般理所当然的又被二人不知不觉间掐灭了,只挨肩擦颈互相拥着,渐渐睡去。

床榻上纱帐披风衣物等等凌乱,半睡半醒之间,绮罗生只略一动,极轻微的“叮”一声,在两人都未发觉之时,那枚形状奇异的暗器又滚落到了床下。火光跳动,忽明忽暗的光线落在其上,却是一枚掰离了花盘的花瓣模样。断口破裂,似极惨烈,多半乃是原本器物上的一块残片罢了。

一夜好眠,虽是铺盖褴褛,但两人紧紧挨倚在一处,倒也不觉如何寒冷。一早绮罗生懒洋洋的睁眼,贪恋那暖和的怀抱,磨蹭着扭了扭身上,却还有点不想起身。

但他这一动静,意琦行便也醒了。先伸手去摸了摸他的手脚额头,见两人体温都没什么异常,才算满意,扯着人坐了起来。

绮罗生有点放赖的靠着他,蹭了又蹭,还慢悠悠的打了一个哈欠,终於肯把眯缝着的眼睛彻底睁开,睡得迷糊的脑子也慢慢运作起来,将所在之处丶所历之事渐渐都梳理清楚。

这一醒过神来,绮罗生虽是身上还倦怠着,倒先积极的穿衣收拾起来。昨夜二人耽搁梦花境一夜,乃是无奈之选,半夜里又来了那样一场莫名其妙的折腾。如今天明雨霁,他几乎是半分也不想再耽搁下去,一边打理自己,一边催促着意琦行也起身。床下的火堆早已熄了,只剩下一堆残灰,没有半点温度。绮罗生索性就着昨晚打回来的井水,倒了些在手里直接泼上了脸,冰凉凉的感觉激得全身一颤,再没一丝瞌睡。他胡乱用帕子抹着眉睫脸颊上的水珠,看着意琦行仍是不急不慢穿衣,忽然便觉得昨晚那许多经历变故,倒好似只是一场乱梦。

只是踏出屋门那一刻,乍擡眼,绮罗生还是不由得的脚步僵了一僵。在后面的意琦行察觉了,顺手扶住他的肩膀,也探身出去:“怎么……”

他的话戛然而止,眼见废园,半是昨日旧模样,半却诡异得光怪陆离。无数四季花朵枝叶,不知何时绽开,又无一例外的雕零着落下枝头,萎在一地尘泥之中。这缤纷花叶草蔓铺就的地面,从院落中一直向远处延伸而去,虽太远的地方并不可见,意琦行却毫无怀疑的觉得,花最繁盛,萎於尘土之中也最凄凉的地方,定是曲水之畔,水榭之旁。他忽然心中有感,按住绮罗生肩头的手用了点力气:“这……就是违逆天时的……花品神通之结果?你当日所见,也是如此?”

绮罗生衣下的肌肉猛的绷紧,然后又慢慢松懈下来,低头瞧了瞧一朵就落在靴尖前的浅紫小花。那花只有两个指尖大小,一半已经裹在泥土之中,变得坑脏残破,没有半点的鲜亮模样。他叹了口气,反手握住意琦行的:“功过不在功法,而在人心罢了。”

意琦行乃是第二次听他这样说,虽然心中不置可否,但眼见绮罗生情绪似是十分感慨,便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而问道:“昨夜那人是谁?”

“我不知……”绮罗生下意识的应了这一句,忙又转身,瞧着意琦行微微皱起的眉头,笑了笑,伸手去抹,“我是当真不知,不曾糊弄你。不过……”他拉住意琦行的手,用力握住:“奇花八部也好,八品神通也罢,於我之意义,难以抹灭。那粉衣女既然杀机不重,又已负伤而退。若她再无回头骚扰的行径,意琦行,答应我,可否不再追究?”

“你……”意琦行眼中的不悦神色更是浓重,但绮罗生难得软语讨情,他又实在不忍心拂了,只好僵硬道,“若她再不出现,我便允你。”

“多谢你,意琦行。”

绮罗生切切言谢,意琦行只是看着他,渐渐眸子里带了点杀机的怒意终於尽散了。忽然伸手拨了拨他的额发:“何必说谢,既然你觉得如此最好,我并无什么芥蒂。只是你心肠总是柔软,难怪……一留衣要对你说那些话了。”

绮罗生心中清楚他指的是何事,一时倒也难以反驳什么。想了想,只好讪笑:“凡人心中,总有些难解之结丶难度之事。既已无挂碍,就搁在那里,也是无妨。”

“你心中觉得这样好,便这样做吧。”意琦行立刻接下了他的话头,一手将他握紧了些,“天道有常,人各其命。以后非是你我之事,也无需再想……日出已久,下山去吧。”

“好。”绮罗生翘起嘴角笑笑,手心相握处的那点温度,直往心里蔓延而去。

二人之后并未再多耽搁,收拾行囊,牵了马匹,扬长离开梦花境下山。那朱红斑驳的大门再次掩上了,其中无边青翠也好,遍地红萎也罢,尽又锁入这小小一方天地,无有人知。许多往事,或在枝头,或已雕零,皆不需带下山去,随着天长日久的年岁,渐渐萎成尘土灰烬,安於其所便好。

并无人回头去看,而遭逢一夜之变的也似乎只在梦花境一地之内。山径上,夹道衰柳红枫,未与来时有何不同。而黄绿嫣红,三色交织。本该萧瑟的秋景,倒也显得绚烂热闹起来。意绮两人不疾不徐,踩着一山秋色缓行。马蹄踢踏,足足到了日高升时,才到了山脚下。山边路旁或立或倒着几个破烂的石鼓凳,不知是何时的东西,一片斑驳。但倒有个樵夫打扮的人,身边拄着斧头,正坐在那休息。看到两人由远及近,忽然就站了起来,大声喊道:“前面那两位,可是意大爷与绮大爷?”

意琦行一把勒住了马:“你是何人?”

那樵夫乐呵呵的不在意他的冷口冷面,一弯腰从旁边柴火捆子上拿出一个纸包来:“这是有个穿粉衫子的美貌小娘子,叫我等在这里,转交给二位的东西。”他把那东西递给意琦行,又从怀里头掏出一团粉色布料,“哪位是绮大爷……”

绮罗生提马凑前一些:“还有何事?”

樵夫立刻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了他,笑眯眯道:“这是那小娘子指名要给绮大爷的……还香喷喷着呢嘿嘿!”

意琦行在旁听了,脸色登时一黑。但他倒也不至於对一名不知所以然的路人发作,只好“哼”了一声捺下性子,想了想忽然又问,“她许你多少银钱?”

樵夫一呆,搔了搔头才有点不好意思般道:“二……二两银子……”他话没说完,又听头顶一声冷哼,微光一闪,一块足有五两的银锭子便丢到了怀里,在日头下熠熠发光。而意琦行早拨转了马头,淡淡瞥了绮罗生和他手里捏着的帕子一眼,“走了。”

双腿一磕,白马立刻颠颠小跑起来。绮罗生只来得及轻笑一声,就忙也催马追了上去。身后那樵夫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再无一字入耳。

两人一路跑出数里,斯山斯人,早已远不可见。意琦行这才缓下马速,又看了看绮罗生,很是不悦道:“你还拿着?”

绮罗生低头,正瞧见自己一直捏着的那团粉红丝帕,登时笑了:“顺手罢了。”此刻秋风正劲,他轻轻将手一松,那轻薄的帕子就被一阵风卷了起来,轻飘飘在风里头不知打了多少个滚,往一处杂林中吹了过去。点点淡淡的脂粉香气,也就这么散了。

十分轻快的拍了拍手,绮罗生笑眯眯凑近了道:“我的处理掉了,那你手中这包呢?”

他问得促狭,意琦行倒也干脆,立刻双手一撕,将樵夫递交的纸包扯破。里头厚厚一沓,露出足有五六本书籍来。封皮俱是雅致,还有一缕十分熟悉的香气,隐隐散发。

见那纸包中竟是书籍,两人都是一楞。但意琦行很快便从似曾相识的气味中捕捉到了什么,目光一转,定定看了绮罗生一眼。而绮罗生回过味来,“轰”一声登时满头烟霞烈火,忙不叠嚷道:“扔了,这个快扔了,不是什么好东西!”伸手就要去扯那几本书。

意琦行坐在马上,微微扭身,一把将他的手腕握住了,才动了动眉头,带了点笑意道:“这个……倒不很急……”

“意琦行!”

江天风月,寒露冷沁,仲秋早过,一带清江之上,往来玩乐的船只也少了许多。悬月之下,放眼望去,倒是仅仅只见一只楼船,倚停在秋瑟岸边。

忽然帘幕一动,一名俊俏少年出来,将几盏红灯点上了,又立刻跺着脚缩了回去:“夫人,这外头水上一天冷似一天了,还有什么好流连。不如早早回妖艳洪荒去,预备过冬才是……哎,夫人您拿着什么呐,小心割了手!”

倚在窗边的粉衣女子正在眺望秋江景致,手中随意把玩着几片花瓣样的东西。那少年不说还好,这一嚷,一点些微的力道用岔,指肚上立刻按出了浅浅一道红痕。

这点不甚鲜明的刺痛似乎也拉回了些心思,粉衣女郎一松手,满把的物事都落在了膝上,却是依稀一轮花朵的模样,只是七零八碎,其中还缺少了一片花瓣,烛光之下,边廓隐约闪着些锋利的光芒。

少年跌着脚忙跑过来,一边嚷道:“弄月,弄月,你快过来,夫人的手指伤到了!”

粉衣女郎却摆了摆手:“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伤。”她眸光一转,又落在那破碎的花镖上,叹了口气:“既破了,又失了,看来倒是我执拗了不成?”

倚琴不曾见过这小巧玩意,凑过来一边看,一边道:“夫人执拗了什么?这又是什么东西,不曾见过咧!”

粉衣女郎忽然就笑了,那笑声越来越大,渐渐整个身子都乱颤起来,简直有些放浪。她一边笑,一边忽然一挥手,那几片花镖残片被一股劲道激起,从半卷的窗口掀飞出去。碎片实在轻小得紧,窗外就是涛涛江水,一股脑的落入了,连水声都不曾听得,就彻底被淹没其中,影子也不落一点。

粉衣女郎抓过手边小扇,掩了口,笑声却还不停,简直像是遇到了什么极为开心好笑的事情。倚琴倒是被她吓了一跳,小心翼翼探问道:“夫人……夫人,您又笑什么?”

粉衣女郎妙曼横波,睇他一眼,十分愉悦的道:“我笑……这世间痴人损己,跳脱出去,才是快活自在。这乃是天大的智慧,我忽然就悟得了,难道不该笑么?”

倚琴哪里听得懂这一句话后多少故事,只连连点头道:“夫人自然是最聪慧的那个,夫人开心,我们便也开心。”

“好孩子!”粉衣女郎“咯咯”笑着,伸出只手,半是挑逗半是无心,在少年光滑的脸颊上捏了捏,“花开花谢,莫要当真,莫当真啊!”

无边风月,无边寂寞;无边艳色,无边寥落……船中嬉笑之声渐起,本是温柔快活乡,却硬生生在这天水寒凉之中,越发的瑟缩如临秋之花了。

谁得谁失,这世间事,又哪是轻易品评得明白。做何事,承何果,快意与孤寂,皆人自受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