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猫安头 作品

九百四十九章 “雨中绵羊(8)”

 

异变是无法中止的,只能结束他的生命,才能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妈。”

 

“杀了我。”

 

瘦小的老奶奶挥出的一刀绝望而弱小,没有刺破他的致命点,他倒在地上,血流不止,没有挣扎,没有反击,他克制着自己汹涌不止的杀念,不断撕裂自己因为异变而急速愈合的伤口,直到自己失去最后一丝气息。

 

……人究竟以何为人。

 

望着地上的尸体,苏明安蹲下身,将染血的衣服轻轻盖在他的脸上。

 

把尸体放进衣柜里后,强烈的悲伤加上黑雾病的精神影响,使奶奶忘记了这件事。她下意识觉得自己的儿子还没回来,她只需要做好他最爱的大虾,就能在门口等他回来。

 

他会回来的。

 

一定会的。

 

她等候在烂尾楼下,等候着她的儿子归家,只要他回来了,五年前的楼房倒塌事件肯定能等到回应,孙女的心脏病也有了钱治,未来还有光,一家人能够得到幸福,一定会的。

 

晚风吹起她的银发,她心中始终是那张完整的全家福。

 

可她未曾想过——

 

等回来的,仅仅是一具尸体,一枚充满讽刺感的市民荣誉勋章。

 

一瞬间,她哭出声。

 

哭声撕裂了她本就喑哑的喉咙,像一只受伤的黑鸦,回荡在空旷的楼道里,无人应声。

 

“——您可不能哭啊!这是大好事啊!”警卫们见此,连忙劝了起来,他们脸上露出丰富多彩的笑容:

 

“您笑出来啊!您可是英雄啊!”

 

“您看这市民荣誉勋章,多好看啊,您可以挂起来给大家伙看。这可是人们羡慕不来的荣誉。”

 

“大义灭亲,您杀死了异变体,您救了无数人!”

 

她的儿子是异变体,是方舟计划的疫苗加速了他的异变,导致他的死亡。

 

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让他得到救赎。

 

可是,

 

为什么她在哭。

 

她笑不出来。

 

她如何都笑不出来。

 

她的儿子最听话了,从小就是优等生,除了爱吃大虾,连喜好都很少。他的一生按部就班,学习工作娶妻生子,他平日正直善良,像每一个平凡的父亲一样,最听妻子的话。

 

可是,

 

为什么?

 

“啊,啊,啊啊——!”

 

不似人的哭声。

 

绝望到了极致的哭声。

 

像是撕裂般的哭声。

 

红烧肉和大虾还摆在桌上,苏明安之前仅仅动了几筷子,空气中飘着一股酒的香气。墙上的挂历停留在三天前,柜子上留着几张画了一半的纸,水粉的色泽鲜亮明丽。

 

照片上憨厚朴实的中年男人抱着女孩,旁边站着漂亮的妻子,女孩手里的玩具熊也仿佛在笑。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苏明安将白布盖好,突然听到了恐怖到不似人形的哭声。

 

“苏小白。”尚齐攥住了苏明安的手:“我们快逃吧。”

 

苏明安抬头,看见门口老奶奶的身上,黑斑正在急速扩张,顷刻间布满了她的面颊。

 

负面情绪会激化一切。

 

黑雾,异种,包括与它们相关联的黑雾病。

 

所以,人们总是被要求笑着。

 

但如果,就连笑着都无法做到……

 

“退!后退!”警卫们尖叫起来,抬起了枪。

 

老奶奶抱着怀里的画具,依然在哭。

 

“小勇,小勇……”

 

一瞬间,触须从她的身上暴涨而起。她的黑雾病被激化,抵达了晚期,开始异变。她终是踏上了和儿子一样的路。

 

警卫们的枪口毫不犹豫地对准了她,火光喷射而出。异变者无法逆转,只能结束生命。

 

“你们——”苏明安伸出手。

 

住手。

 

别再这样。

 

被推迟的特效药、被放弃的疫病区域、无数在疾病中痛苦挣扎的人们——

 

重复着这样的轮回,重复着这样的痛苦。

 

一遍又一遍。

 

五年声嘶力竭的呼喊,亲手弑子的痛苦——人们竭尽全力追逐的真相与回应,随着干瘪的大笑声掩埋在尘埃里,鲜血无人可见。

 

——如果黎明不会到来,以何拯救苦雨中的绵羊?

 

“等——”

 

苏明安伸出手,朝奶奶伸去。

 

别这样。

 

……你还没有等到儿媳妇的真相。

 

……你还没有知道你儿子在方舟计划中遭受了什么。

 

……你还没有……还没有和孙女活下去。

 

他看到她脸上的皱纹微微动了动,她转过头,在全身的触须中,朝他咧开嘴,笑了笑。

 

银色的发丝飘动在她的脸侧,像绵羊的绒毛。她的眼瞳是黯淡的颜色,却能看见他清澈的倒影。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

 

奶奶说。

 

“谢谢你……”

 

谢谢你假装了我的儿子,让我儿子吃到了最后的大虾。

 

谢谢你……夸我的菜好吃。

 

我知道,你这孩子,

 

你是想救我的。

 

谢谢你们年轻而赤忱的心,谢谢你能看到我这样的老太太。这世上只要还有你们这样的人,正义就不会死。

 

谢谢,真的……非常感谢。

 

下一刻,

 

枪声响起,血光四溅。这栋烂尾楼终于因为震动而开始倒塌,砖块疯狂地砸下,警卫们立刻退了出去。

 

“要塌了!退!退!”他们尖叫着。

 

而在客厅下,老奶奶穿着儿子曾送她的红花袄,倚靠着全家福与用了一半的画具,闭上了眼睛。

 

她的全身都是弹痕,鲜血彻底染红了花袄。

 

她没有逃,没有愈合自己身上的伤口。

 

她像她的儿子一样,闭着眼,攥着胸口金光闪烁的市民荣誉勋章,手指反复捻着相片上儿子的脸。

 

苏明安抱着孙女,从阳台跃下,他最后看见的,是一块巨大的墙砖,遮盖了她的白发。

 

桌上的大虾被打翻,在灰尘与嗡鸣中倾倒而下。

 

……奶奶。

 

他睁着眼睛,望见那抹苍白的色彩,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眼中。

 

一瞬间,他仿佛又闻到了童年时梅子酒的味道,眼眶一热,仿佛有什么东西落下。

 

暴雨冲垮了一切。

 

“爸爸,奶奶……是死了吗?”

 

怀里的小女孩哽咽着。

 

苏明安抱着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他们’是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