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来路不明的梦境
狂风呼啸的声音,像是一个巨大的襁褓,裹挟着桑陨的身体。
他瞪大双眼,努力想要看清身体周围的一切,却终究只能看得见一片漆黑。
在这种完全是虚无的环境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下落,抑或是在上升,也有可能是相对静止,他不知道,他只感觉到一阵空虚。
桑陨下意识地向四周抓去,却什么也抓不住。
渐渐的,那狂风呼啸的声音好像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同样年纪不大的儿童的哭叫声。他朦朦胧胧的,只能听得出,那声嘶力竭的声音在怒吼:
“你们凭什么带走我弟弟!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
接着是推搡声丶咒骂声。
一片混乱中,桑陨感觉自己被一双臂膀猛地抱了起来,那臂膀显然并不来源于那个儿童,因为太有力,也因为他听得出,那儿童悲痛万分的声音正在远去。
不知为何,和这儿童的分别,竟使桑陨察觉到一阵强烈的恐惧感。他试着扯着嗓子叫起来,耳边,却只有婴儿凄厉的哭叫声。
不要——
随着一阵剧烈的挣扎,桑陨猛地自梦中惊醒,一直到醒来,还是浑身颤抖。
原来是梦。
可是,这梦太真实,真实到他明知道自己已经醒来,却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和身不由己的无力感。
冷汗打湿了他的衬衣,而不知何时渗出的泪水则浸湿了他的枕巾。
“又做噩梦了?”
桑陨下意识地擡起头,看见不远处的褚乾凤正在忙着熟悉电脑操作。
不知为何,那高大的身躯,明明距离他还甚远,可竟然给了他一丝安全感。
“抱歉,主人,我是不是惊扰到您了?”
“倒并不是很重要……我比较好奇,你梦见什么了?”
褚乾凤从电脑旁回过头来,颇为担忧地望着他。
不是他多么好奇,实在是自从他认识桑陨以来,能让他如此恐惧的事和梦都不多。他一直以为,桑陨这样生而无父无母丶又在缺乏感情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是不知道什么是恐惧的。
然而近来,桑陨却常常陷入这样的梦境的折磨之中,有时也甚至会像刚刚这样,挣扎着丶低吼着醒来。褚乾凤的直觉告诉他,桑陨真的遇上了过去从未有过的折磨。
桑陨一五一十地将这梦境讲述给褚乾凤,后者轻轻蹙起了眉。
“你从前做过这样的梦吗?”
桑陨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他笃定道,“是到了城区才开始出现的。”
“我不觉得这像是无端的梦……你回忆一下,以前做守护人的时候,有做过这样丶争抢一个婴儿的事吗?”
“也没有……我们守护人做不来,和活人打交道的事。”
褚乾凤的目光无端地在桑陨和电脑屏幕之间游离起来,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那么,或许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褚乾凤沉吟道。
“也许,你梦中的那个被争抢走的婴儿,就是你自己。你对自己幼儿时期的事已经全无印象了,对吗?”
桑陨很确信地点了点头,他一直坚信,自己是从出生起就被守护人所饲养丶培训。
所以,他也从没有想过,自己也有可能,是个有父母丶有手足的存在。
“可是这很奇怪……所有能够查阅学习到的资料都告诉我,守护人应当是借助现在最高的技术,直接在实验室培育成的,就像‘阳光计划’的参与者一样……他们怎么会在路边抢一个婴儿来呢?这样的孩子,不应当是参与计划的最优选啊。”
褚乾凤疑惑地调出自己的记事簿,在那密密麻麻的文档中又加一条。
这文档他每周会通过最安全的途径,传输给王昉一份,以获得更加确切的答案。
但这一次,在记录过程中,他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东方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在他的计划中,为什么被送入小凤族领域的,会是桑陨,这个并不具备足够优秀的交流能力的守护人——如果只是为了将武器送入小凤族,他大可以找个更聪慧丶更灵敏的人选,而不是眼前这个连正常交流都需要进修的年轻人。
他甚至可以借用仿生人,反正那时候,他作为一个原始人,对这些事情也没有概念。
退一万步讲,他要找一个对各方影响都最小的守护人,又为什么偏偏要挑中桑陨?
褚乾凤是不相信,以东方炯这个精密又谨慎的性子,会随便挑个人选来执行这样的任务的。如果要选人,他一定会有自己的理由——这理由是什么?或许就与桑陨的梦有关。
思及此,褚乾凤将记事簿关闭,又开始认真钻研他需要了解的材料和知识。
无论是由于什么,目前他都还没办法得到确切答案。而他能做的,只有尽快成为一个合格的领导者,获得丶消化东方炯手中掌握的一切机密。 *
b城区。
以通天塔为精神领袖的反叛力量在迅速增长,短短三周便已膨胀至随处可见宣传标语的状况。
王昉不清楚这股反叛力量的人数究竟有多大,他只知道,就在他身边,他在公司所领导的这个工作小组,就已经出现了一名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反叛组织成员。
说是自以为隐藏得很好,是因为王昉心中明白,连自己都能一眼看出有纰漏,大概真正的有心之人也早就看出这人有问题了。
王昉很多次想要找这个成员聊一聊,但每次到最后都放弃了。
无他,既然已经是个废棋,还不如让他自生自灭算了。
果然,仅仅是被王昉看出后的第三天,这个小组成员的工位丶职位丶乃至他所在公司存在过的一切证据都凭空消失了。王昉来到工位周围转了一圈,成功收获相关八卦一箩筐。
譬如,这人是在一场非法集会中被当场抓捕的,现在不出意外应该还在受刑;
譬如,先锋者早就知道这人的反叛活动,不过是为了顺藤摸瓜,才留他多活了些时日;
譬如,先锋者近几日捕获的反叛人数,几乎是去年捕获总量的半数;
譬如……
譬如,有许多人猜测,这些人在被审讯过后,很有可能会被直接送入各个实验室,作为人体实验的原材料使用——
“怎么可能,这也太反人道了吧?!”
王昉没忍住说出了口,接着就看见自己的组员们颇为惊恐地散开了。
被领导抓住上班时间聊天,这对于这些普普通通的打工人而言,可比被作为人体实验的原材料要恐怖多了。
王昉虽然乍一想觉得气愤,但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残忍的现实——毕竟他自己有时候也这么觉得。他干脆凑到组员堆儿里,开始试图用公司中的八卦换出方才组员们没说完的话题。
八卦是人际交往中的硬通货。当然,前提是王昉为人一直友善温和,所以专心八卦和摸鱼的人们很快又大着胆子凑过来,开始小声交谈起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先锋者的人体实验。
这是个永远不可能得到实证的论题,但几乎城区中的每个人都默认了这件事的真实性,就像前文明纪元中,人人都默认世上存在克隆人实验。
克隆人在今天成为事实了吗?没人知道。它被明令禁止,但黑市上永远流行着高价购买克隆人的传说,而与这个传说一同存在的,还有一直没有被官方承认的丶克隆人技术现有水平。
至于这种实验能够到什么地步,没有人知道。
但是,仅仅根据他们能够了解到的丶先锋者的医疗水平及对于人体研究的水平的突飞猛进情况来说,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提升速度。假如没有大量的丶各种情况下的人体作为研究成本,能够达到这样效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在城区文明,几乎每个人小时候,都曾被这样的故事——也许不只是故事——吓得不敢入睡过:
先锋者会用尽各种各样的手段,摧残他们实验室中的低等群众。
在大人们的口中,这些手段往往浸泡着鲜血,又被惨叫和咒骂浇灌着膨胀。小孩子们捂紧了耳朵,依旧不能避免诸如酷刑丶断肢之类血腥的字眼钻进大脑。闭上眼,眼前就是各种血腥的场面,吓得只能望着天花板,可怜地祈祷那可怜人不会是自己。
基本可以作为辅证的是,城区每天丶甚至每时每刻都有丢失的儿童。这其中仅有不到百分之一能够顺利被找回,而剩下的,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被黑市商家拐去做成了商品,还是真的被先锋者掳走,成了他们手中如同实验室兔子般的存在。
人性之恶自古至今一直存在。如果是后者,那么受害者遇到怎样非人道的丶残忍的丶乃至变态的对待,实际上都是可能的。
不过,尽管足够恐怖猎奇,但假如短暂地从这种对于人性深层之恶的恐惧与厌恶中跳脱出来,儿童们就会发现,这些故事往往都有非常明显的编造丶恐吓成分。
等他们再长大一点儿丶开始不再畏惧这些原始的恐怖故事,他们就会了解到这些故事更为冰冷丶更为残忍的原貌。
人体实验既然被称为“实验”,就说明它说到底还是个推动科技水平和医疗水平发展的手段。所以,在更多的情况下,它的发生场景应当是用人类进行试药丶试推行理论还未成熟的手术方式丶挑战人体极限丶测试某种药品的耐药性和不良反应,以及挑战社会伦理和人体神经系统——
前四者属于非人道的□□折磨,但最后一项,是深入灵魂的折磨。
有许多精神类疾病的研究,在城区文明建立后得到了堪比飞跃的发展,这其中甚至包括许多与犯罪心理有直接联系的心理学观点——这不是空穴来风,因为有关这方面的发展历程,在相关文献和课本里都明明确确地写着。
几乎不需要多想都能知道,这一定是实验得出的结论。至于被迫参与实验的人们现在是什么处境丶有没有被折磨到精神彻底崩溃丶是否还活着,没人在意。
仅仅是想象一下被生生折磨到精神彻底崩溃丶终日沉浸在恐惧与幻想中的感受,已经足够让人恐惧。
如果说后者会让人痛苦地活着,前者便是让人痛苦地死去。
很难说这两样究竟哪一样更痛苦一些。但毫无疑问,一旦参与了身体上的实验,在实验结束后,即使他们还能活着走出实验室,多半也已经带上了严重的后遗症,而为了详细记录这些症状,实验者几乎不可能浪费医疗资源出手相救。他们会在痛苦中绝望地死去,只有少部分还要留着参与下一场相关实验的人有可能得到苟延残喘的机会。
而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尽管逃过了这一次的危机,也只可能会继续进入等待被选择做实验的绝望的循环中。
在先锋者的实验室里,他们这些低等级的人,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白鼠。假如不够了,找些由头,上大街上抓几个刺儿头就是了。
对于已经拥有了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们而言,这些真相显然比早期所听说过的那些猎奇血腥故事更加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