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行路难
褚乾凤冷着脸回到寨子中自己的住处时,远远地,便望见一片灯火通明。
虽然没有看见人影摇晃,他也知道,那些对他的擅自行动十分不满的长老们,此时此刻正倚老卖老地坐在他的桌旁,在整个屋子中,散发死亡的腐朽气息。
月光下,他嘴角浮现出一道淡淡的冷笑。没有放慢脚步,他径直走向房屋,向守门的奴仆做了个推下的手势,便亲自将门推开。
“你还知道回来?”
苍老的声音像是他那该上油的门,吱吱呀呀,不得安生。褚乾凤蹙起眉头,他仿佛能闻见那些苍老的口中散发出的丶腐烂的气息。
“我的屋子,回来也需要向你们禀告?”
“怎么和长辈说话的,当上了土司,就开始对长辈们指手画脚了?”
褚乾凤连愤怒的感情也没有了,他只觉得好笑。
“今天这里只有我和你们,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既然你们自己为老不尊,我还为什么要尊重你们?不要说我现在是土司,哪怕我只是我父亲的孩子,现在也会这么说。”
“什么?你说什么?”
身子康健的几个老人立刻从桌边站起来,气势汹汹,似乎马上就要冲到他面前。
褚乾凤冷眼看着,这样无理取闹的场景,竟没有一人出手阻拦。
以前也是这样吗?褚乾凤问自己,得到的是许多他曾经以为合情合理丶其实只是在利用他身份的场景,太多了,多到无法罗列。
他愤恨的不是遭人利用,而是在遭人利用时,根本就没有被作为一个独立的丶具有人格的人。
褚乾凤承认,作为辛苦多年丶将他送上土司之位的付出者,长老们是应当从他这里得到补偿的,可是,这补偿,理应是由他来给丶由他决定,而不是让他们由着性子控制他丶压榨他。
如果是那样,他的土司当得便失去了意义。
“别把动静弄那么大,现在这局面还不嫌丢人,非要弄得尽人皆知是不是?”
坐在离褚乾凤最远位置的老人发话了。
那曾经是褚乾凤最信任丶最敬重的人,可是现在,他知道,这话并不是为自己说的。
如果管不住这帮人,他更不可能管得住整个小凤族。
“要是嫌丢人,可以现在就走。谁也没有拦着你们——哈,看,把我都气糊涂了,本来也没人允许你们进屋啊。”
脾气最差的老人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褚乾凤面前,浑身颤抖着骂道:
“白眼狼!”
褚乾凤低头,看向这个比自己矮了半头的丶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已经是屋子中最高的老人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
褚乾凤擡起眼眸,望向整间屋子,那些被阴谋和利益压弯了脊柱的老人,在飘摇的烛火中,在满屋的木制家具之间,一个个,都像从桌子丶凳子上长出来的木耳。
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同这些人生气,实在是白费精力。
“走吧,都走吧,要不要我让下人去你们那儿叫人来接?”
刚刚那几个站起来的老人立刻怒气冲冲道:
“我们还没老到那个地步!”
关我什么事——褚乾凤一边劝着自己,一边向墙边退了退,由着那些着火的木耳向门外走。
第一波人很快便骂骂咧咧地走远了。褚乾凤略一扫视,还有两个人坐在屋中,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好像被自己的子女扔出门的空巢老人。
——比刚刚那些人更可恶,到现在还想道德绑架。褚乾凤在心中嘲道。
“桑陨。”
“在,主人。”
桑陨像个影子,悄无声息地从门外溜进来。
“送客。”
此话一出,褚乾凤就是没盯着那两张苍老的脸,也用馀光留意到了那明显臭下来的表情。
“你要想好了,你这一晚,得罪的可是你父亲最忠诚的部下。”
最忠诚的部下?
褚乾凤觉得这句话简直太好笑了。
争着打破头要让我娶你们孙女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们彼此还是最好的战友,是先王最忠诚的部下?
“你们自己都不相信的说辞,何必拿来糊弄我?”
人全走干净了,褚乾凤忽然觉得屋中安静得很。
太静了,静得仿佛这场阴险的权力斗争不曾存在过。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
累不仅仅来源于这群摘下了面具的人,也来自于东方炯告诉他的那一句:
“如果你愿意成为我们的王,你也会有掀翻那个特权阶层丶为成千上万乃至上亿人民谋取自由与幸福的权力。”
褚乾凤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可他确实有这个野心。
仅仅是他自己所处的这个生産力十分落后的社会,上层之间的斗争便已经足够狰狞丶足够扰得人民陷入恐惧之中。谁能想象,在城区那样发达的生産力下所诞生的极权社会,会有多么恐怖?
他想救的,不仅是小凤族,还有他所能触及的,全部人民。
但,一个来自原始社会的统治者,怎么可能统治一个在超现代文明下诞生的反抗组织?
如果连他也能,那么,这个反抗组织,也就不需要他了。
他也这样向东方炯问了。
“桑陨不是告诉过你吗?”
彼时,受到质疑的东方炯并没有露出什么谎言被戳破的尴尬,反而温和地笑起来。
“我们之间,差的是生産力和科技水平,而不是权力结构。‘极光’之所以诞生,不正是因为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