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旧宅
东街肉坊依旧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熟悉而嘈杂。
有不少小摊小贩还认识姜藏月。
“姑娘,今天买肉不拉?可新鲜,只要三十文一斤......”有人热情招呼着生意。
“不用,谢谢。”
姜藏月从小摊贩的肉摊上将目光收回来,继续往前走,映入眼帘便是碧瓦白墙的阔宅。
司马泉的新宅子的确富丽堂皇,宅子一里处是被移出来的破败秋千,不少孩童在其中嬉戏玩耍。
“劳烦通传,安乐殿女官姜月来访。”
“稍等。”小厮眼高于顶看了她一眼,这才进去通传,半刻钟后宅子大门打开。
小厮将她送进院中这才无声无息退出去,院前还有一个演武场,不少刀枪棍棒摆在其中,寒光湛湛。大抵是因为还有些夏日余热,是以演武场后面屋子几面都打开了窗子,又点了驱蚊的熏香,这才散了些闷气。
演武场内,兵器架上少了一把长刀,明明是有人邀她前来,却不见人影。
似乎是给了一个下马威。
片刻后,脑后有一股凌厉的风声劈砍而来,带着戾气和杀意。
姜藏月目光冷然却不曾回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茫然用目光在前方寻人:“司马大人?”
长刀自她耳侧划过,带走一缕碎发,刀锋的锐气似乎刮得脸生疼,姜藏月这才惊慌失措回过头:“何人?!”
“安乐殿纪尚书的女官也就这点儿胆子。”中年人哈哈大笑,且收了长刀甩给侍卫才说:“跟姜女官开个玩笑,姜女官不要往心里去才是。”
“这往年我在边境潇洒自在惯了,不会你们汴京这样优柔寡断文绉绉的相处方式,都是些兵痞子,也就粗糙了些。”司马泉微撩袍子,坐下身,说:“古有三顾茅庐,今有三请纪尚书,也当真是难请。”
“坐吧。”司马泉做出请的姿势。
“奴婢不敢。”姜藏月拒绝,目光却一瞬将人面容看进眼中。
边城总督司马泉。
当年边城死了三万百姓栽赃到父亲头上,与司马泉脱不了干系。
眼前人胡子拉碴,身形高大,肌肤黝黑,犀利的鹰钩鼻十分醒目,浑身肌肉虬结,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铁打的盾牌。
司马泉三请纪晏霄,必定是在他身上打着什么主意。
她这才行礼开口:“殿下有要事在身,得闲定然会赴司马大人邀约。”
司马泉等了几日,要的就是确切的一句话,他手指无声点在石桌上,说:“这汴京的人情往来我不及纪尚书,可听闻纪尚书手中有一座浮云山马场,纪尚书若是肯,不如约上时间,一起去瞧瞧。”
他看向姜藏月,又看了回来,说:“我这人就爱好收集一些马匹,若是纪尚书不肯,圣上也赏赐了我不少好东西,作为交换也可。”
“姜女官有没有一句准话?”
姜藏月看着司马泉,露出恭敬的表情。
“司马大人言重了,奴婢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官,自然要回禀了殿下,眼下不敢妄言。”
太聪明了。
司马泉同样有狼子野心,这才盯上了纪晏霄。
浮云山马场是纪晏霄从纪烨煜手中得过来的,司马泉方才回京,消息的确足够灵通。且浮云山是交通要道,自然得了有数不尽的好处。
如今司马泉邀她来府上,又这样温和出言,分明他品阶极高,若论官职,不仅要时刻行礼,还要靠边让路,这样礼贤下士,她又岂能真受得起?
少顷,司马泉嗓音淡了些:“姜女官说这话,是不肯帮忙了?”
姜藏月再度行礼:“奴婢不敢。”
司马泉随意投掷出一枚石子,新宅角落刚结好的蛛网破了个大洞,一只色彩斑斓的蜘蛛被硬生生砸死在柱子上,滩成了肉泥。
他又略微遗憾,说:“姜女官,识时务者为俊杰,纪尚书当真以为自己能在汴京城中独善其身?若当真争斗起来,纪尚书也不过是众恶狼眼中的一块肉,毫无招架之力。”
言罢,他看似在笑,连眼神中都透露着坦诚,姜藏月垂下眼睫。
很明显,这是司马泉给出的警告。
“姜女官,听闻纪尚书对你态度有所不同,他今日不来么?”他收回目光,似故作忧心。
“这可怎么办才好。”
......
赤阳高挂,雨水霖霖,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
“殿下还没回来?”薛是非走来走去。
“殿下回来要是知道你让姜姑娘单独去了司马府,你就不怕他扒了你的皮。”庭芜撩起眼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薛是非:“!”
庭芜心满意足看着后者脸色如调色盘一样变来变去,慢悠悠开口道:“虽说姜姑娘不同寻常,可单打独斗总是有些吃亏,我已经通知殿下了。”
“人情银两从你铺子里扣。”
“这不太好吧?堂堂一部尚书哪能差这点银两?”薛是非一掀眉毛。
“差。”
纪晏霄踏入安乐殿的时候就听见两人的争吵。
庭芜见到来人,径直走上去,帮忙拿走纪晏霄手上的竹卷叭叭:“殿下,薛是非怂恿姜姑娘去司马府了。”
薛是非:“......”怎么感觉这玩意儿死不要脸呢?
他抬手扒拉开庭芜的脑袋:“他也在。”
庭芜立刻瞪着薛是非:“消息是从你嘴里传出去的,你还往我身上泼脏水。”
薛是非一口老血噎在喉咙里:“?”
纪晏霄目光落在司马府的方位,轻轻转动着扳指:“去了多久?”
庭芜神色认真行礼:“有小半个时辰了,司马泉借口新宅暖居的理由送来拜帖,美名其曰向姜姑娘了解殿下的喜好。”
“嗯?”
“那新宅是曾经的长安候府。”庭芜顿了顿。
......
酉时三刻,落日西沉。
雨停了有一小会儿,司马泉院中在喝茶,姜藏月在不远处静静为花圃移栽草木。
此刻院中寂静,只有风在轻轻吹佛,周围的侍卫神色冰冷,站得笔直且目不斜视。
虽然是新宅,可花圃里却不曾打理,杂草丛生,荆棘遍布,就连专职伺候花木的小厮都有可能被扎伤得伤痕累累,更不提姜藏月一个不擅长的人。
她指尖已经有了好几道伤口。
姜藏月自然知道司马泉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要她低头。
中途有人问司马府中进了刺客的尸体怎么处理,司马泉打量着侍卫手里提着的刺客尸体,这才不紧不慢说:“自然是埋远些做花肥,这天热又不经放,臭在府中了怎么办。”
姜藏月看了一眼,这刺客死了约有一日,早已有了腐臭的味道,是专门给她看的。
司马泉目光落在她身上:“自打回京,这府中是越来越闹腾了,姜姑娘说是不是?”
“奴婢不清楚。”
“不清楚?”
姜藏月正好移栽好一株花木,这才放下铲子:“若是府中进了贼,以司马大人的本事想要捉贼自然是轻而易举。”
司马泉啧啧称奇:“姜女官说话倒是滴水不漏,就不担忧自己有性命之忧吗?”
姜藏月垂眸,这才道:“司马大人为汴京百姓鞠躬尽瘁,定然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侍卫也是第一次见敢给司马泉呛声的人,头垂得更低了。
司马泉放下茶盏抬步往中堂走,听不出什么语气:“有趣。”
身旁婢女递过来一张手帕,他擦擦手上的汗,笑得意味深长:“听闻你进宫时日不长,可却坐到了尚宫的位置,想来本事不小,可偏偏姓姜。”
姜藏月顿了顿。
司马泉是在试探她。
姜藏月再度行礼:“奴婢姓姜是因为父亲姓姜,父亲姓姜是因为祖父姓姜。”
“圣上赐的宅子我还没好好逛过,不如姜女官陪着走走。”司马泉又换了话题。
“是奴婢的荣幸。”
......
雨总是一阵一阵的,踏进中堂时,雨水顺着屋檐坠落而下,溅起一地水花。
司马泉府中侍卫搬来大缸接在屋檐下,又垂下雨布这才退出去。
姜藏月看着眼前熟悉的旧居痕迹,眼眸动了动。
中堂向来是待客之地。
而当年中堂的檀木柱子上被她歪歪扭扭刻画了不少小画,虽年深日久,也能看见丝丝缕缕的痕迹。
汴京的好宅子这么多,纪鸿羽为何偏偏将长安旧宅赐给了司马泉。
姜藏月隐藏了眸中神色,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就像强逼着自己一点一点剥离那些曾经的东西。
又像是淋了一场大雨,雨丝细密从衣裳布料层层浸透接触到肌肤,指尖一阵冷一阵热交替,心似无力。
似乎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又似乎变了很多东西。
司马泉在中堂坐下,桌案金丝鸟笼里关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见着他手上吃食,蹦跳着收了翅膀靠近。
他从小碗里夹起分好的肉条,这才喂给了它。
姜藏月站在一旁,像是被彻底忽略了。
喂了鸟,司马泉又让侍卫给他念刚从边境寄来的书信,侍卫这才展开:“边境百姓感谢司马大人这些年的功劳,自发为司马大人庆祝......”
中堂一片寂静。
“百姓总是这样质朴,谁为他们好,他们就真心感谢谁。”
姜藏月平静道:“是司马大人应得的。”
司马泉逗弄着鹦鹉,笑:“若是当年长安侯不谋朝篡位,又岂能有我的今日。”
“说来也巧,长安侯也姓姜。”
姜藏月看着那只鹦鹉。
鹦鹉拍打着翅膀,因为刚吃饱,是以十分惬意的模样。
她开口:“宫中姜姓非奴婢一人。”
“可能让纪尚书看在眼中的,却只有你一人。”
司马泉嘴里嘬嘬嘬逗着鹦鹉,笑呵呵:“这英雄难过美人关。”
“没什么不能说的。”
雨还在继续下,簌簌声不绝。
司马泉对上她的目光,又是一笑:“你说你若是在府上出了事,纪尚书可会着急?”
檐下飞溅的雨水打湿了姜藏月的肩头,她这样站了很久。
只是说:“奴婢只是安乐殿的奴婢。”
司马泉将她的态度看在眼里,抿了口茶,接着笑说:“姜女官站那么远做什么,这衣裳都打湿了,不若去后院换一换。”
“我这府中又不是豺狼虎豹,姜女官不必这么惧怕。”
姜藏月看了一眼身上沾湿的罗裙,还不等她说话,一丝银光在任何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直接将金丝笼里的鹦鹉脑袋射穿!
“早听闻司马大人回京,现下才来拜访。”中堂外出现一把紫竹骨伞,伞下雪衣青年露出温润俊朗眉目,微微一笑:“既是安乐殿的女官,就不劳司马大人操心了。”
司马泉目光骤然看向桌案上的鹦鹉,早已一动不动。
待青年踏入中堂时,骤雨初停,光斑投到他柔和的眉眼间,宛若神邸。
“司马大人。”
“你的鹦鹉好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