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十翼 作品

第37章 美人计

 张哲翰看着她,这个时候任何表示都是违反守则的。张哲翰只能看着她。

 告诉你上线,就说布谷鸟在歌唱。说完,伊曼仰起脸走了。她的高跟鞋踩在水门汀上的声音清晰可辨。

 傍晚,张哲翰把这两句话转达给斯托尔滕时,斯托尔滕摊开那包茶叶末子,一个劲地唠叨,说要是放在年前,这价钱能买上二两碧螺春了。

 两天后,斯托尔滕交给张哲翰一沓钱与一个地址。

 在一间窄小的屋子里,张哲翰再次见到伊曼,她身上光鲜的衣服与房间里简陋的陈设格格不入。张哲翰把钱放在桌上,站着说,需要见面时,潘先生会跟你联络。

 我现在就需要见面。伊曼也站着,说,我在这个鬼地方已经等了一年两个月零九天。

 张哲翰怔了怔,说,你去找份工作。

 上哪去找?伊曼一指窗外的大街,那里有成群的人在排队领救济。伊曼说,有工作,他们会每天排在这里领两个面包?

 这是上级给你的指示。张哲翰说,就这么两句。

 伊曼怔了怔,支着桌子慢慢地坐下,说,你走吧。

 张哲翰走到门口,想了想,回过身来,忽然说,从战区来的信都扣在日本人的特高课里。

 伊曼一下抬起了头。这话潘先生同样说过,就在他们最后那次见面时。潘先生带给她一个消息,八十八师在长沙会战中被打散了,两万人的一支部队剩下不到八百人。潘先生说,你应该阻止他上前线的,他留在后方对我们更有价值。

 你能阻止一个男人去报效他的国家吗?伊曼纹丝不动地盯着银幕,好一会儿才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如果他死了,我应该收到阵亡通知的。

 从战区来的每一封信都扣在特高课里。潘先生说,你得离开四明公寓。

 有必要吗?伊曼说,租界住着那么多军官家属,她们的男人都在跟日本人打仗。

 你跟她们一样吗?按照惯例,日本方面会监视与调查每一个与抗日有关的人,包括他们的家眷。潘先生说,我不希望任何影响到组织的事情发生。

 如果他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你的任务已经终结。

 可我已经嫁给了他,我是他的妻子。

 你首先是名战士。潘先生说,你现在的任务是就地隐藏。

 伊曼呆坐在座位上,直到电影结束,她才发现潘先生早已离去,却没发觉自己那些凝结在脸颊的泪痕。

 百乐门舞厅里的场面盛况空前,由舞女们掀起的募捐义舞如火如荼。当张哲翰西装革履、头发锃亮地出现在人群中时,伊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她已经是这里正当红的舞女。

 两个人在一首忧伤的爵士乐中跳到一半时,伊曼说,你不该是个邮差。张哲翰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搂着她的腰。伊曼又说,你更不应该来这里。

 我是代表潘先生来的。张哲翰说,他向你问好。

 伊曼的眼神一下变得黑白分明,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丝苦笑,说,看来你这几年干得很出色。张哲翰说,潘先生希望你当选这一届的舞林皇后。

 伊曼发出一声冷笑,说,他不需要我就地隐藏了?

 他要你去接近一个人,获取他的信任。张哲翰说,潘先生说你会明白的,他还说,我们做出的任何牺牲都是有价值的。

 伊曼一言不发,她忽然把头靠在张哲翰肩上,随着他的步子,就像一条随波逐流的船。

 张哲翰屏着呼吸,说,你要是不接受这个任务,我会替你向上说明。

 伊曼还是不说话,直到一曲结束,她才在一片掌声中说,那人是谁?

 张哲翰说,资料我明天给你。

 伊曼点了点头,挎着他的一条手臂走到募捐箱前,忽然动人地一笑,说,先生,为抗日献份心吧。

 张哲翰轻轻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挤出人群。

 第二天,张哲翰把一张男人的照片交到她手里。伊曼一下就记起了周宁妮离开上海前的傍晚,那个穿着白色的亚麻衬衫、手摇折扇的男人。伊曼记得他当时叫了声:周太太。

 斯托马,1929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政治系,1931年回国,1935年汪精卫出任外交部部长,他受聘为其日文翻译员,现在刚被任命为汪伪政府上海事务联络官。此人在租界里的公开身份是大华洋行总经理,负责与日本方面的情报交流,还是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的座上客。张哲翰像背书一样说完,看着伊曼,又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交通员,我负责你与上级的全部联系。

 伊曼没说话,而是划着火柴,把照片点燃。

 张哲翰犹豫了一下,说,那我们就开始了。

 伊曼点了下头,站起来淡淡地说,我约了裁缝,要去试衣服。

 伊曼当选舞林皇后的夜晚,百乐门里名流云集。大华洋行的总经理作为嘉宾应邀而来。斯托马在为伊曼加冕之后,笑着说,周太太,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伊曼显得窘迫而无奈,只顾低头嗅着手里那束鲜花。

 整个晚上,伊曼脸上的表情与欢闹的场面格格不入,在陪着斯托马共舞一曲时,她还是忍不住,问他有没有宁妮的消息。斯托马摇了摇头。伊曼说,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

 斯托马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在乱世中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伊曼再也不说话,回到席间一口一口地喝酒,一杯一杯地喝酒。斯托马坐在她对面,抽着雪茄,优雅而沉静地看着她,一直到曲终人散,才搀扶着她,从百乐门的后门离开,开车把她送回家。

 斯托马站在她那间漆黑的屋子前,叹了口气,说,你不该住在这种地方。

 伊曼没理他,步伐踉跄地进屋,重重地关上门,连灯都没开,一头倒在床上,很久才号啕大哭起来。

 几个月后,伊曼在搬进斯托马为她准备的寓所当天,把一份没有封面的画报丢在窗台上。这是计划进展顺利的暗号。到了黄昏时,张哲翰从窗前经过看到画报,胸口像被重重地击了一拳,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这天,斯托马带着伊曼出席日本情报官仲村信夫家的晚宴。在车上,伊曼看着他说,你是做生意的,你跟日本人掺和什么?

 斯托马笑了,说,你就这么讨厌他们?

 不是讨厌,是恨。伊曼看着车窗外的街景,说,不是他们,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

 斯托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双手把着方向盘再也不说一句话,直到进了仲村信夫官邸的门厅,他一把拉起伊曼的手,对迎上来的日本情报官介绍说,这是我的未婚妻。

 穿着宽大和服的仲村信夫就像个日本老农民,他朝略显无措的伊曼鞠了个躬后,笑着对斯托马说了一串日语。

 在回来的车上,斯托马笑着说,仲村说你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他还说很羡慕我们中国的男人。

 伊曼冷冷地说,我不是你的未婚妻。

 今晚之后就是了。斯托马说,我要娶你。

 伊曼低下头,轻声说,我也不会做你的姨太太。

 为什么?斯托马沉吟了一下后,又说,等他还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