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花在野 作品

402.极北之地 裴书所看到的是真的……

 祝宁最后的嗅觉消失了。

    离开冰花丛没多久, 她彻底失去五感,跟世界完全断联。

    她早已猜到有这一刻,但真正失去时才发现极其无力, 试图抓紧都做不到, 五感消失后,她失去了存在。

    在黑暗中存活的污染物可以看见这个画面,路过一个个污染区,忽然闪过的阴影, 是会快速爬行的巨型蜥蜴熊。

    道路两端死去的尸体像是稻子杆一样垒在一起, 如果裴书在场可以在其中看到沙鹤队的老队员。

    这些是路过冰花丛选择继续向前的调查员,下场是死亡。

    死亡也是很不错的结局,其中有一个倒着奔跑的人类,他身上还穿着北调的制服, 肩膀上的勋章已经被磨损,他用人的手臂当成自己的双腿, 疯了一样大喊大叫。

    祝宁没有回应他,就像进来的大多数人都看不见他一样,他有点失望, 脑袋从双臂间垂下, 头发倒立着, 从这个特殊的方位看翻转的世界。

    祝宁身后背着沉重的黑色粘液,无视了他的叫喊走进了山谷中, 走进了黑月的阴影之下。

    倒立的调查员步步后退,手臂弯曲,好像因为害怕而打着寒颤,就这样把自己的身体折叠起来。

    祝宁什么都感知不到,她像是沙漠中的旅人渴望绿洲, 黑月竟然成了绿洲。

    黑色越来越近,人类不可能从平地走进月亮,但祝宁觉得自己似乎要走进月球。

    这边的天空跟空中门是互相联络的吗?那边的空中门是否可以在这边打开?

    五感消失之后是灵魂的极致自由,在大脑都混乱的前提下,祝宁却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拥有灵魂。

    人类由身体和灵魂构造的,如果祝遥生产了她的躯壳,每一个器官都精心制作,为她输入了程序,那祝宁的灵魂又是谁制造的?

    祝宁的大脑持续混乱,记忆画面不受控制闪过交融,最后连画面感都没了,所有记忆都成了杂糅的线条和死亡前的哀鸣。

    身体没有痛感,所有伤害都直接作用于灵魂。

    终于,她的身体跟黑月完全交融,黑色和黑色之间也有区分,黑月的表面更加光滑明亮,祝宁身上的黑色粘液暗沉点。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到达目的地,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停下,所以还在继续往前走。

    黑色的月亮像一块儿巨大的会流动的幕布,祝宁走进其中会被幕布暂时阻挡,幕布上凸显了她的五官轮廓,还有身体的形状。

    如果祝宁有五感的话她会感受到窒息,会感知到难以言喻的痛苦,但她没有,最多是感到灵魂的疲惫,而灵魂无法量化,作用于她身上的疲惫也无法量化。

    她唯一的感受是越来越黑了,本来就黑暗的情况下,黑暗根本没有边界。

    她仿佛被人压着脖子按进黑暗的水池,在濒死之前看到这一幕,距离水池底越近,视线也就越暗。

    又仿佛被人套了一个黑色塑料袋,随着呼吸越收越紧,敌人试图让她窒息。

    突然,她的眼前迸发出一点光亮,仿佛黎明的前兆,祝宁下意识闭上眼,以为是极夜终于过去,她害怕被突如其来的光明灼伤视线。

    但她没有睁眼这个举动,意味着她的触觉也没恢复,找不到眼皮在哪里,所以无法执行大脑传递出的指令。

    后来她才意识到,不是极夜过去,而是她的灵魂从黑暗进入了一片纯白。

    她的身体还留在远处,身体和巨大的黑月相撞,时间在霎那间静止,她的脸上蒙着黑色的物质,身体努力想要从黑暗中突破,而灵魂已经走远。

    祝宁以另外一种形式被解放,她与自己的躯壳完全错位。

    纯白的冰雪世界下着雪,雪花簌簌落下,这个世界如此光明,没有任何阴影。

    祝宁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五感断断续续传达过来,不是躯壳的五感,而是她这个灵魂的五感。

    她能看见也能听见了,能够感知到雪地的寒冷,能够看到刺眼的积雪,还未来得及高兴,然后下一刻,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悲伤笼罩而来。

    她进入了极北之地,祝宁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感受到了裴书所说的悲伤和抽离。

    没有污染物没有怪物,但痛苦比她想的还要猛烈数百倍,她不由自主捂住胸口。

    如何形容那种感觉,有没有尝试过在大哭时压抑自己的情绪,千方百计告知自己要停下来,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人类成了情绪的奴隶,最后会完全崩溃。

    祝宁的情绪出口被堵住了,高浓度的悲伤让她想要立即去死。

    她的胸口很疼,身体逐渐僵硬麻痹,血液似乎在倒流,世界在光明与黑暗中交替。

    没有准确的逻辑,她连一个理由都没有,脑海里也没有悲伤的画面,队友的死亡,丧尸世界的记忆,祝遥的冷漠,这些会干扰她情绪的东西没出现过。

    但她悲伤到想要立即去死,只有死亡才能停止。

    她的脑海里已经想象自己死亡了千万次,好像不同世界的祝宁都在靠近死亡,刀尖抵在手腕,人沉进浴缸底部,面朝大海一步步走去,站在天台上已经迈出一条腿。

    而这个祝宁只不过是最迟的那个。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祝遥创造了无数个祝宁,报废的实验体尸体堆积成山,被机械臂抓取销毁垃圾,她就是最后的那个。

    为什么呢?情绪应该有原因,处理了原因就像是治疗了病灶,伤口才能愈合。

    但什么都找不到,什么都没有,这不符合常理。

    祝宁右手捂着心脏,死死揪着那块儿,想要从物理上解决,甚至想要捅自己一刀,用身体的痛苦来替代灵魂的。

    哪怕她现在被人捅了一刀,她可以说出自己是心脏受伤了,腿受伤了,痛苦究竟作用在哪儿,不像现在,根本找不到真正的痛苦所在。

    进入极北之地后,易灵鹤和其他队员都以自杀谢幕,祝宁完全能够理解,这跟个人意志力无关,所有人进来之后都一个下场。

    裴书当初看到易灵鹤真的是看到了吗?易灵鹤真的会转过身来对他说走吧?

    可能他效忠的队长已经死去,只不过那是他幻想出一个队长,在临死时也会让自己走。

    对裴书来说究竟哪种答案更仁慈?是队长真实让他离开,还是自己幻想更好,第二种暗示他如此自私,幻想其他人大公无私的前提一定是自私。

    因为想要自私保全自己的性命才会幻想其他人大度。

    裴书无数次思考这个问题,所以才会崩溃,比起队长死亡,更难接受其他队员都死亡的情况下,只有他因为自私活下来了。

    这种悲伤一定会终身存在,其他人看不见到底裴书哪里受伤了,极北之地是一个如影随形的阴影。

    裴书也会寻找答案,一辈子试图重新回到极北之地,像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题,越靠近越痛苦,却忍不住不来。

    祝宁与裴书感同身受,一旦来过极北之地,灵魂将会永远死在这儿,根本无法逆转。

    祝宁深深呼吸,望着白雪茫茫的世界,裴书走到这一步还有易灵鹤指引方向,让他马上离开。

    她的队长徐萌早就死了,她的队员白澄已经被弄丢了,她的向导裴书死在了乌托邦地下,她的母亲只是冷漠的研究员,林晓风被她赶走,导致在这一刻,她如此孤独。

    祝宁满脸都是眼泪,滚烫的热泪流下,她已经快坚持不住了,想要破坏自己的大脑,只要销毁产生悲伤的部分她就感受不到。

    她的眼皮无力下垂,在地面上捕捉到了一串脚印。

    脚印很浅,被后来的雪花覆盖,像是一条蜿蜒的道路向前。

    祝宁距离死亡就只有一瞬了,现在心脏好像抽痛了一下。

    她闭着眼接受那股悲伤,过分浓烈,无法抵抗只能被迫接受。

    祝宁顺着脚印向前走,想在自己坚持不住开枪自杀前多看看极北之地,世界尽头到底是什么样的?

    行走的灵魂带动了躯体,哪怕她行走了一千米躯壳只能移动一毫米也行,她像是拉着一架马车拉着自己沉重的躯壳一步步向前。

    阻碍她的是极端的黑暗,也是极端的光明。

    她留在原地的躯壳被黑色幕布包裹,大脑中同样光滑的物质开始泛起涟漪,好像那不是封闭的壳子,而是黑色的湖泊表面。

    她只向前走了一小会儿,脚步一停,在脚印的另一端看到了一个女人,无法分辨出那究竟是不是幻觉。

    她穿着北调的防护服,用枪抵住了太阳穴。

    祝宁与她对视,两人被一长串脚印相连,仿佛一幅画的两端,祝宁站在最左侧,易灵鹤站在最右侧,她们相望了。

    祝宁认出了她,因为她最后还保持了一个口型,像是“走吧”,嘴唇微微张开,一粒子弹穿透了她的头颅,从左侧到右侧,血迹在空中定格,久久无法降落。

    其他队友面露绝望与悲伤,纷纷举枪自杀,这支队伍还剩下七个人,举起七把枪,打出七颗子弹,构建了一副画一样的死亡场景。

    死亡的一瞬间被永恒保存下来,裴书所看到的是真的。

    祝宁寻找着裴书的过去,帮他找到了答案,可能裴书现在已经不在乎了,或者裴书在死之前已经找到了答案。

    不是因为你的自私而产生了幻觉,你的队长真的让你离开,但他听不到了。

    ……

    “走吧。”易灵鹤被巨大的悲伤所淹没,她知道自己穷途末路。

    她的灵视状态看到的只有更大的悲伤,其他人只能感受到自己的绝望,而她要感知到所有人的绝望。

    残留的队友都已经举起枪,其中也包含着裴书,他们后悔没有进入冰花丛里,接受更加愉悦的死亡。

    裴书的太阳穴上抵着一把枪,下意识望着自己,身上燃烧着火焰,碰到雪花之后,冰雪像是眼泪一样流淌。

    而裴书在自杀前一刻还在深深凝视着队长,他对易灵鹤有全身心的信任,从来没怀疑过这个任务有哪里不对。

    但易灵鹤看过裴书的资料,他是人造人,在制造时心脏特殊加工过,取材至北地的物质构造了他的心脏。

    在易灵鹤的视角里,所有人都是灵魂状态,每个人的灵魂有不同颜色,裴书是火焰状态的,心脏处镶嵌着一块黑色的碎片,在纯净的灵魂上显得很突兀,随着心脏搏动甚至在跳动。

    那东西像是一张身份识别卡,可以让他穿过极北之地的屏障,易灵鹤领取任务时被特地交代了这一点,那也是裴书被选中最重要的原因。

    易灵鹤应该鼓舞裴书继续向前,让他刺杀普罗米修斯,千百年的故事都在揭露同一点,队友死亡有时会激励一个人的斗志。

    在易灵鹤死亡后,裴书一定会执行任务,裴书是联邦培训的调查员,为人类而死是他的宿命,他已经被训练成这样了。

    易灵鹤也应当执行自己的任务,完成这场欺骗,甚至对她来说很简单,只需要说两个字,向前。

    但她张开嘴之后迟疑了一秒,砰砰砰的枪声响起,已经有队员先一步死亡,死亡如刀割麦子,很快就要轮到自己。

    “走吧。”易灵鹤开口了。

    原路返回,不要再继续深入,去过你自己的人生,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