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9.死亡 我让她死,她也会去死……
呜安池听到了归乡号列车的轰鸣声,在一片沙尘暴中车轮和铁轨摩擦声显得那样刺耳,但安池知道墙外只有归乡号能发出这种声音。
她们的飞车被风鼓动着,像是在暴风雨中的小船随波逐流。
安池不确定自己到底在哪儿,下意识追随列车的脚步,像是猎犬在追寻猎物的气味。
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高空中坠落,砸在挡风玻璃上之后还在蠕动,安池以为是墙外垃圾,但雨刷器启动之后,从它的身体上碾压而过,爆出恶心的汁液。
蛆虫。
刘年年生活在神国,那片土地如此干净,她见过恶心的污染物,但其实很少见到真正的虫子。
蛆虫像是雨水一样从天而降,雨刷器转动幅度更大,车身玻璃立即被糊成一片。
刘年年朝着天空望去,天空是那种脏兮兮的黄色,上面的云层很诡异,像是大脑的轮廓,在狂风中岿然不动,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图层。
但就在黄色的背景之下有几道四四方方的图形。
刘年年从背包里翻出望远镜,快速调节镜头终于看清了空中的异样,天空像是黄色的壁纸,蒙住了他们所处的世界,而在壁纸之上竟然开启了几扇门。
四四方方的门框,门长得像是普通人家里的卧室木门,门把手已经被人旋转开一个缝隙,缝隙中白色的蛆虫蠕动,噼里啪啦掉下来,像是杨树下掉落的毛毛虫。
“这是什么?”刘年年问出了安池想问的话。
“空中门。”祝宁说。
刘年年不敢长时间盯着蛆虫看,空中的门起码有几十扇,像是天空睁开了几十只眼睛。
祝宁:“空中门可以走进大脑。”
刘年年第一次出墙,问:“这正常吗?
J如果祝宁知道空中门是什么,那是不是证明这玩意儿像个风景线一样是正常的?
“不正常。”祝宁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世界正在加速发生异变。”
空中门具体有几扇祝宁不清楚,但这么多年以来没上报过大范围的空中门案例,事实上连祝宁进入之后才有相关记载。
祝宁打开的那扇门前停留着自己的飞车,裴书曾织了一个粉色的毛绒挂件挂在车顶,那是他给墙外小分队做的吉祥物。
后来祝宁进入乌托邦,那辆车人们不敢乱动,又怕祝宁会通过空中门原路返回,附近的队伍会在安全范围内给飞车补给,所以那辆车大概率还在原地。
飞车成了一个标记物,但现在这几扇门像是新打开的,这具尸体快不行了,世界尽头的祝宁能更深刻的感受到变化,背后女巨人的阴影越来越大。
世界极速变化着,污染区互相吞噬勾连,空中门一扇扇打开,能杀人的水滴群膨胀,超过原本的界限一路南下,沙尘暴肆虐,飞鱼线不知道是否还在原地。
人类在这种变化面前如此渺小,灭绝级别的末日迟早会到来,苏何只不过是把一切都提前加快了o污染爆发之后,人类摸索出跟污染世界和平相处的方案,即每次进入污染区之后,第一准则都是寻找规律,只要找到对应的规则就能存活。
但现在规则被打破,这世界马上就要进入无逻辑阶段。
安池比刘年年更有感触,她们曾在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摸索一点规律来增加存活的可能,但现在连规律都要消失了。
如果世界彻底混乱,那根本没必要挣扎,连努力都没有方向,所有牺牲都是徒劳的。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极致的混乱。
呜安池犹豫不定时,一辆绿皮火车从沙尘暴冲出,刘年年之前从未见过归乡号列车长什么样,但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归乡号。
归乡号跟飞车擦身而过,刘年年看到了火车尾,那节神秘的车厢铁板在鼓动,祝宁曾见过里面钻出来福寿螺的螺肉,差点把在火车顶上行走的祝宁吞噬。
她们与飞车上的乘客短暂对视,头车里挤满了身穿黑色防护服的调查员,看上去像是复制粘贴一模一样的人,在他们周围是早就死亡八十年的前代异能者,那些人跪坐在地,脖间被一根诡异的黑色长矛洞穿,让整个车厢内部充斥着一股肃穆的宗教氛围。
那些活着的乘客靠着窗户,大概是看见了窗外移动的飞车,迟疑一阵,朝着飞车摆了下手,像是同行相遇时一个友好的手势,意思是快上车,又或者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为了表明这里有人。
安池看见了他的肩章,那是渡鸦队的调查员。
车头呼啸而过,这次对视只有三秒,后面的车厢长龙一样涌出,她们看见了其他乘客,硬座车厢里奇形怪状的污染物,卧铺车厢里一具具像是躺在棺材上的尸体。
归乡号里塞满了人,不管是污染物还是人类都一视同仁。
安池看到归乡号的影子终于找到了思路,好像在迷雾中看到了光亮。
世界规则在崩坏,归乡号起码还在维持旧有的秩序,那是人类文明才拥有的秩序。
但车身还在漂移,这种天气根本就不适合开车,更别说准确地追上一辆高速行驶的火车。
安池快速换挡,飞车两翼展开,她在跟归乡号赛跑,车身上的蛆虫尸体越来越多。
她们可能赶不上归乡号了,而机会只有一次,这次错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安池死死握紧方向盘,好像溺水的人握紧自己的游泳圈,她看着眼前的混乱,觉得一切都很荒谬,在这样重要的时刻,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安池回想着火车头上对她招手的猎魔人,突然明白了,祝宁选择她当刘年年的司机,是因为她能做到。
祝宁替代了普罗米修斯,她有预知之眼,在祝宁的计算下,安池可以达到这一步。
屠龙者将成恶龙,祝宁会一步步成为另一个普罗米修斯吗?
安池透过刘年年的眼睛,企图看向她脑海中的祝宁,同时和自己在避难所遇到的祝宁作对比,祝宁给安池留下的记忆其实很短暂,她记得祝宁头发乱七八糟的,很重情重义,她的团队人很少,但凝聚力很强,大家在精神污染的情况下都会无条件信任队长,哪怕祝宁给出的命令那样匪夷所思。
安池曾想加入祝宁的团队,她向往的是团队的氛围,和队长的人格魅力。
但那个祝宁已经消失了。
安池想要追随的队长也已经死在了极北之地。
安池第一次走出高墙时以为世界一定会变好,污染会逐年下降,人类会战胜一切,安池第一次看到祝宁时以为她会实现。
安池抓紧方向盘的手逐渐放松:“我的每一个队友都会问一下,一直没问过,你为什么出墙?
J疾驰的沙尘中,安池转弯时刘年年的后背贴在椅背,她不得不抓住扶手,尽力控制车上的水雾。
刘年年不解地看向安池,安池目光炯炯有神,一直盯着前方,根本没空看自己一眼。
刘年年默了下,“我想去拯救我的朋友。”
安池问:“哪怕她是恶魔?
y刘年年毫不犹豫,“哪怕她是恶魔。”
所有人包括安池在内,都会忍不住犹豫,想着自己是不是成为恶魔的棋子。
但对刘年年来说这个问题不是问题。
安池温和地说:“真像童话故事的回答。”
很符合刘年年的形象,一位贵族大小姐穿越沙尘暴,在重重死亡的压迫下,只想去拯救自己的朋友。
刘年年没有经历过冒险的苦难,没有经历过队友的死亡,也没经历过真正的混乱无序。
刘年年是一个崭新的墙外人。
“你呢?”刘年年问:“你为什么答应送我上车?”
刘年年没忘了裴书,他极其抗拒走出高墙,带她出墙应该很危险。
“因为寻找死亡。”安池说,她本来就是要死的,是死在沙尘暴的第一战场,还是死在墙外的区别。
所有当年走出高墙的异能者,不论是赏金猎人还是墙外调查员,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死亡,死亡是个命中注定的结局。
安池怀疑污染会让人发疯,把一种自我毁灭的倾向植入给所有人,所以看上去不论多么正常而温和,最终都会主动寻找同一个终点。
在祝宁找上她之前,安池已经在报名敢死队的队伍了,她早就拿到了自己的死亡录取通知书,她与死去的队友会在死亡的终点线相遇。
祝宁只不过是给她安排了另一种剧本。
刘年年不太懂,却想起了刘瑜,当年坐在飞车驾驶座的是刘瑜,如今是刚认识不久的安池,她们眼中都有一模一样的疯狂,现在两个人的形象在她眼里诡异的重合了,明明她跟安池都不熟。 “年年,要走出去看看。”刘瑜曾说。
安池话音刚落,驾驶座的车窗被人打开,沙子和狂风灌入窗户,刘年年诧异地看着安池,不确定她要做什么,但她本能想要阻止。
安池的右手稳稳地抓着方向盘,左手却伸出窗户,手臂肌肉绷紧,眨眼间快速膨胀如同一根巨大的树木。
安池的能力是巨大化同时拥有巨力。
如果从车外的视角看去,就是一辆在空中摇摆的飞车突然伸出一条巨人般的手臂,二十五米长,手掌宽度四米半,砰的一声,巨大的手掌摸到地面,像是给飘摇如同风筝般的飞车寻找了一个支点。
刘年年的后背紧紧贴着椅子,她完全没想到看上去如此平和的安池会做这么过激的举动,她马上反应过来,水雾快速包裹着安池的手臂。
但刘年年包裹的速度没有那么快,飞车一旦起飞离开地面,地下水调动更困难。
安池的手臂上青筋暴起,飞车如同被扔出去的铅球,在巨力之下被抛出百米远。
刘年年心脏跟着悬空,一时间距离头顶的空中门那样近,噼里啪啦掉落的蛆虫从车上滑过,她张大嘴,心脏还未缩回胸腔,感到飞车第二次腾空。
黄沙中再次出现了归乡号列车的影子,安池以手臂为支点,飞车追上了归乡号的尾巴,刘年年明白了,安池是要把她扔上火车。
刘年年年右侧的车门弹开,她身体突然失重,想要去抓住安池的手,安池一只手放在刘年年肩膀上,然后猛地将她一推。
像是站在天台边缘的人,刘年年后背一空,水球追随着主人包裹住她下坠的身体。
那一瞬间她跟安池的距离被拉得很远,天空上开着的四四方方的空中门,飞车在其中显得极其渺小,安池巨大化的手臂撑着地面,结合起来像是个全新的怪物,又像是一副诡异的油画,一只手臂上长着一辆飞车,背景是掉落蛆虫的空中门。
刘年年瞪大眼睛,黄沙席卷,蛆虫爬满了飞车车身,沙暴中的怪物在奔跑。
而坐在飞车内部的安池只是对刘年年招了招手,好像一个出租车司机将客人送到了终点,又像是小时候母亲送她到学校门口,让她快去上学。
砰刘年年的身体砸在高速移动的归乡号车顶,她的背脊和铁皮车厢摩擦,从车头一路砸向车尾,她想要抓住安池的手只抓到了火车车厢的连接处。
想要将刘年年立即清除。
刘年年的身体挂在车厢尾部,和冰冷的铁皮车相贴,车厢内阴冷的寒意渗透而来,车身蠕动着,但刘年年一时间管不了那么多,她极力抬头望去,想找到安池的方向,但只看到了最后一幕,飞车被黄沙和蛆虫吞没。
刘年年看不见安池了。
“祝宁必须死。”
秦云找到霍文溪,她从一个埋伏在苏何身边的卧底,成为了苏何的传话筒。
霍文溪遣散了其他人,汇报办公室只有她们两个。
霍文溪给人一种压迫感,跟苏何的气质完全不同,她没有杀伤力,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霍文溪拥有预知之眼,让你感觉在她面前自己浑身赤裸,前世今生都被她知晓。
秦云把苏何的话转达了,提炼出的重点只有一条,让祝宁成为核心污染源再杀了她,祝宁必须死。但霍文溪对此无动于衷,好像早就在她进入这扇门前,就已经先一步预知到。@秦云不知道拥有预知之眼的人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如果霍文溪早就知道一切,为什么还要见自己?
是为了验证历史?
拥有预知之眼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事件走向自己已知的结局吗?秦云换位思考一下,感觉这样的人生应当极其恐怖。
秦云把话带到了,问:“你要怎么做?”
霍文溪久久没有回话,抬头看向天花板,秦云不认识霍文溪,但见过她在103区发表的公开演讲,她拥有独特的魅力,让追随者愿意为之去死,而所有跟随她死亡的人,都相信霍文溪会为同样的目的而牺牲。
霍文溪是观测历史走向的人,这样的人拥有绝对的理智,秦云想祝宁在霍文溪心中的分量到底是多大?
霍文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花板,感觉天花板出奇地低沉,好像要压住她的脸。
“你见到了另一个祝宁?”霍文溪突然开口。
秦云点了下头,“嗯像是一个芯片人,不像是人类。”
霍文溪笑了下,秦云猜不透这个笑容意味着什么。
霍文溪继续问:“她怎么样?”
秦云想了想才回答这个问题,“跟所有去杀苏何的人差不多,她崩溃了。"
@秦云见过太多想要杀死苏何的刺客,他们一腔热血出发,都以为自己是可以杀掉苏何的终结者,但所有人都只有一个下场,即被苏何碾碎。
而当他们面对苏何时,人生最后的表情唯有绝望和崩溃。
秦云自己差点也走向这条路,要不是三号机突然出现打断,同时苏何有意放自己一条生路让她来见霍文溪,不然秦云会死得非常惨烈。
秦云面对苏何时差点疯了,她一直在手抖,到现在还在止不住颤抖,这就是苏何的压迫感。
而她临走前,三号机的表情很扭曲,她背靠着宋知章的尸体,想哭又想笑,后来发现什么都做不到,自己在苏何手里如同蝼蚁,秦云可以跟三号机感同身受。
“祝宁已经死了。”霍文溪盯着天花板说。
秦云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办公室外一直有人急促地走动,把这句话淹没在其中。
霍文溪指的是祝宁未来一定会死吗?所有预言家说话都很神神叨叨,他们通常弄不清一件事发生在哪个时期。
还是说祝宁已经死在极北之地了?
秦云思索着这个可能,那现在还活着的是谁?是祝宁残留的意识?
霍文溪:“我见证过很多人死亡。”
秦云有些不解,觉得霍文溪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她一直在看着什么,目光却没有聚焦。
霍文溪:“103区死去的猎魔人,因为我的号召而死的战士,他们被我鼓舞,被我号召着走向战场。”
霍文溪身上一直积累着活生生的人命,自己多走一步,肩上的死人就多一个。
“我最好的调查小组,因为我自私的直觉趋利避害,全军覆没。”
庄临和整个调查小组,霍文溪一路带来的队伍,死于霍文溪的直觉。
霍文溪喃喃自语:“我跟祝宁说不必为死去的人负责,因为历史上没有一次战役是让士兵负责,只有指挥官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霍文溪停了下,“该负责的是我。”
霍文溪不止看到已经死亡的人,也看到未来要死亡的人,她站在历史的洪流中,那是由死者的鲜血构成的一条河。
霍文溪说过自己还会给祝宁承担责任,但祝宁已经不要了。
“我一直以来都很担心祝宁会成为毫无感情的恶魔,甚至为此做了很多准备。”霍文溪回想起过去的事,那时候庄临还活着,他知道自己长期以来在担忧什么。
霍文溪最怕的就是祝宁失去人性。
“后来我发现这样的担心毫无必要,因为祝宁很听我的话。”霍文溪说话的速度很慢,仿佛在仔细咀嚼过往的记忆,在霍文溪的叙述下,祝宁并不是什么真神或者恶魔,更像是个听话的小朋友。
别人很难想象,祝宁拥有那么大的力量竟然会听霍文溪的话,霍文溪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异能,她甚至自卫手段都只有开枪,离开助理很容易被人刺杀身亡。
可祝宁还是很听话,盲目地听从她的指令。
因为她们说好了结为同盟,一人死亡另一人也不会背叛。
如果祝宁现在已经是一串冰冷的数据流,那她曾跟霍文溪的结盟就像是原始代码。
只要霍文溪给她一个指令而已。
“我让她寻找消息,她就会把消息带回来给我,我让她向前她绝不向后,我让她进入乌托邦,她就进入乌托邦,她是听着我的命令一直走向极北之地的。”霍文溪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极其复杂,这次秦云没有认错,那就是巨大的悲伤,霍文溪身上少见的悲伤。
“我让她死,她也会去死。”霍文溪好像投降了,低声说:“苏何的判断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