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谁与归 作品
第六百零二章 富到流油的松江府
阎士选其实很想留在上海县继续做知县,因为就以上海县的位置,这里注定就是开海的冲要之地,从长江上来的所有货物,都要在上海县进行转运,在这里能立功。
但阎士选最终选择了离开,这地方,还是交给天上人去斗吧。
孙悟空能问问他打的妖怪是谁的家奴,是因为是心猿舍利(摩尼珠)转世,来头比唐僧的金蝉子还大。
“万历八年,我来到了上海县做知县,我清楚的记得,到曲家湾县衙上任那天是八月十四,第二天是中秋节,我记得非常清楚。”阎士选带着李佑恭走上了上海县的街头。
上海县没有城墙,而县衙在万历元年从十六铺迁徙到了曲家湾这个地方。
站在繁华的街头,阎士选感慨万千的看着街头的车水马龙,开口说道:“我到任的时候,上海县丁口已经超过了八十万人,我当时就一个感觉,这是个县城吗?即墨县才刚刚二十五万人,即墨县是密州开海的急先锋,上海县是松江开海的桥头堡。”
“那时候感觉很奇怪,我这就成了八十万人的父母官了吗?但是八十万人的上海县,一年岁入不过20万两白银,对于偌大的上海县而言,就是杯水车薪。”
“我不明白,怎么就这么点儿税收,我就让六房书吏,拿账目来看,这是我栽的第一个跟头,从那时候,我从第一天上任起,我就知道了为何朝廷命官也叫流官。”
“六房书吏的爷爷的爷爷就是书吏了,六房典史如此、班头、衙役、狱卒、仵作、甚至是连菜户营的菜户也是如此,生生世世,世袭罔替。”
“书吏直接告诉我,没有账目,但是欠的钱都得还,否则就是勒索豪右,苛责小民。”
“李大珰,面对这個局面,你说我是青天大老爷,还是他们呢?更明确地说,谁才掌控了权力呢?”
“流官治理地方,都会遇到这种困局,甚至河南南阳府镇平县都闹出了杀官的闹剧来。”李佑恭回答了这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权力的确不在知县的手里。
阎士选手伸向了前方说道:“我们脚下这条街叫沪渎,是上海县最老的街道,老到当地人都不知道何时有了这条街道,我考旧典得知,应该是春秋时,吴王寿梦所建的滬渎垒,滬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渔具,有点类似地笼,涨潮时候用的,后来这里就叫沪渎了。”
“北宋时候,滬渎垒改名了上海务,就是监当榷场,北宋朝廷官营的大卖场,主要是卖酒,上海务在有了朝廷营造卖场之后,很快就繁荣起来,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就从务升级到了镇。”
“时人沿着咱们脚下这条沪渎街修建了市舶司、商税局、太平仓、酒务、盐务、巡检司、水驿、急递铺等等,可谓是一应俱全,人烟稠密,蕃商云集于此。”
“李大珰以为这条街,能收多少商税?”
李佑恭思索了片刻说道:“行脚商不收税,坐商三十抽一,光景好,一年有个十万二十万两的税钱,不在话下。”
阎士选叹了口气说道:“万历七年,这里只收1890两银的商税,坐商一分没有,只有走卒贩夫们交钱,而且还不是交给朝廷衙门,而是类似于海龙帮这样的商帮,万历八年这条街上,盘着七个大小不一的商帮,他们养了不少游堕当打手,动辄火并。”
“一年,县衙就要还三十多万银的债,一年岁入不过二十万银,这就是我到任时候的上海县。”
“多少人劝我和光同尘。世道就是这样的,要与世俗混同,不要突出自己来,不露锋芒,大家都这样,就显得你特殊,就显得你不一样?”
李佑恭由衷的说道:“那阎知县倒是有骨鲠正气,不与这等腌臜货同流合污。”
和光同尘?分明就是同流合污,一丘之貉,大明朝的上下官僚,都是跪着当官,那大明怕是离亡国不远了。
“咦,这李大珰可太高看我了。”阎士选连连摆手说道:“我哪来的底气不跟他们同流合污啊,我倒是想,可惜的是,他们压根不给我这个机会。”
“哦?愿闻其详。”李佑恭眉头紧锁,这里面似乎另有隐情,阎士选看起来是想跪的,但似乎没跪成。
阎士选一步步的向前走,带着唏嘘说道:“这无由来的债,把整个府衙掏空了,上海县衙连给衙役的俸禄都发不出来,这可是上海县,开海已经数年,这里富的流油,富的让人纸醉金迷,但我这个青天父母官,连给衙役的银子都没有。”
“倘若如此也就罢了,又不是第一天发不出俸禄来了,都几十年了,衙役们早就习惯了。”
“但是他们不仅不给钱,还想要我的命。”
“海总宪修吴淞江、白茆河河堤,疏浚江河,贯通入海,才有了现在的上海县基本格局,海总宪带着百姓修的河堤,至少还能用十几年。”
“八月十五那天,中秋节,县丞找到了我,说让我奏闻朝廷,再修吴淞江河堤,预计三十四万银。”
北方筑城,南方疏浚,这都是老戏码了,不用修的吴淞江,再修一遍,要三十四万银,朝廷要拨付一部分,剩下的地方解决,而此时的上海县衙空空如也,耗子进去都得哭着出来,但是吃肉的,决计不肯饿着自己。
这个时候,让阎士选上奏朝廷修河堤,就如此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所有人都满意,唯独阎士选不满意,就以陛下那个杀伐果断的性格,阎士选真的如此上报,事后朝廷、皇帝发现自己的银子被这么浪费了,恐怕又是一个瓜蔓连坐的大案。
“我倒是想和光同尘,奈何连个活路的机会都不给。”阎士选说话的时候,带着一些戾气。
他想跪,还不让他跪!这不是欺负人吗!
“论迹不论心,阎知县没跟这些人同流合污,那就是骨鲠正气,冲锋陷阵,先登者重赏。”李佑恭给出了十分正面的评价,你心里再怕,再想跪,你没跪,那就是骨鲠正臣,打仗的时候,砍下敌人的脑袋,就是功劳。
阎士选迈着四方步,走在黄浦江旁的长街上,这长街有拦河堤,还有行道树,他继续说道:“要我命的事儿,我肯定不做,后来,万历九年春,大司空回了京堂,申巡抚到任,我很快就收到了牌票,到府衙,被师爷董炜好一顿训斥。”
“别看他这个师爷没有官身,但是跟训儿子一样的把我骂了一顿,我还不能还嘴,因为我不知道是不是申时行的意思,毕竟他是楚党,我是晋党。”
“营造不一定非要是吴淞江,也可以是这黄浦江上的码头榷场,我被骂了之后,回到了县衙,就上奏请命营造。”
“这营造事儿,朝廷给了十万两银子,整修上海县黄浦江沿岸十六榷市,也是到开工那天,才直接撕破了脸,我压根不用本地人,从内到外,全都是外地人,那时候我也怕,我怕死,怕朝廷给的银子都给他们侵吞了去,朝廷追责,我扛不住,怕榷市整修不好,无法交差。”
“修着修着,我发现,他们都是一群胆小鬼!皮影戏的影子,看着唬人罢了。”
李佑恭眉头一挑:“哦?愿闻其详。”
阎士选眉头一挑,眉飞色舞的说道:“他们不敢杀了我,因为我是朝廷命官,杀了我,申时行哪怕真的授意师爷要捞银子,他也兜不住;他们不敢破坏工地,因为是朝廷的政令,一方面是雇役要入场,一方面是地方势要豪右带着商铺商贾们反对,但最后还是雇役入场了。”
“我发现他们的本质,一群胆小鬼,甚至都不敢闹大,不敢闹出人命,因为人命官司都要奏闻朝廷,朝廷的目光一旦看向了上海县,那就不是本地人能搞定的事儿了。”
“借着修十六榷市事儿,我打开了局面,先是把十六榷市的所有坐寇都赶了出去,我自己当坐寇,后来我干脆连之前的欠账都不认了,什么人都不带,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他们的宴请、诗会之上,我就是个俗人,他们不让我顺意,我去他们的宴请,都是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大刀阔斧的清理衙蠹,雇佣外地人成为班头、衙役、六房书吏,大明别的不多,想吃皇粮的人,能排到泰西去!”
“有本事,就杀了我!”
最后一句话,阎士选几乎是喊出来的,颇有几分小人得志且猖狂的错觉。
阎士选和传统意义上的贤臣、良臣不一样,他就是得志就猖狂,打开了局面之后,四处砸场子,就成了他的爱好,逼这帮胆小鬼兵行险着,就是阎士选的谋划。
阎士选两手一摊,无奈的说道:“唉,这得意的日子没过半年,本来一切都挺好,后来海龙帮的海老四勾搭上了师爷董炜,我这日子也难熬了起来。”
“我一个月就要到松江府衙门一趟挨一顿骂,董炜那人起初还是阴阳怪气,后来干脆就是撕心裂肺,恨不得揪住我的衣领骂我,但我发现,董炜也是个胆小鬼,他没办法把我怎样,只能骂,他越生气,我就越高兴,就越不顺他的意。”
“当时,多少有点破罐子破摔了,只想把海龙帮给剿了,其他都不重要了。”
“那天,我忽然收到了巡抚的牌票,我本以为是让我去府衙挨骂,我以为申时行终于憋不住要亲自训诫我了,结果打开一看,是让我配合华亭县的衙役,抓捕海老四等海龙帮一众案犯!”
“还用华亭县衙役?我自己带着衙役就把他们剿的一干二净了!”
“一群怂货,平日里欺负小民大打出手,面对衙役的时候,束手就擒,连骂都不敢骂一声,当然,可能和大明水师就在松江府内有关。”
狐假虎威,阎士选没法跪下当官后,发现这帮人其实不怕他,而是怕水师锐卒。
海龙帮真的和上海县的衙役起了冲突,甚至火并起来,大明水师强兵不用半天就能到,这是平叛,平叛不需要那么多的理由。
松江镇提督内臣张诚,在行动前,专门跑到了松江府衙跟申时行沟通,就是为了告诉申时行,水师已经磨好了刀子,大胆干。
李佑恭就一直静静地听着阎士选滔滔不绝,这阎士选居然是个话痨,话匣子打开后,就一直说个不停。
十六榷市只是最开始的一个矛盾,这几年的时间,阎士选挑了十几件重要的事儿,喋喋不休的分享给了李佑恭。
比如清丈时候,寺庙田亩的矛盾;比如普查丁口时,隐丁的矛盾;比如徐阶在上海县兼并田亩归属的矛盾,比如营造官厂团造时,占地的矛盾等等。
阎士选挺直了腰板,看着十里长街,十分自豪的说道:“上海县的路面硬化时,建了十三个官厂,石灰厂、砖厂、焦厂、铁厂等等,后来这里人太多,我就把厂迁徙到了城郭,这些厂现在都变成了我们看到的这些三层小楼,整条沪渎街这十里小楼,全都是官舍,属于上海县县衙的!”
“码头、学舍、酒肆、儒塾、惠民药局、织造局民舍,都是我建的!”
李佑恭想到了王一鹗,王一鹗在做顺天府丞的时候,也沿着通惠河修了一条类似的街道,现在是京师最繁华的街道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就那一条街上,云集了超过十万人。
皇帝陪练、宫里三号祖宗李佑恭,非常确信,阎士选是个循吏,道德之类的东西,宦官也不讲这些,他就看到了阎士选能做事,能做事已经非常非常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