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谁与归 作品

第四百八十二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种疑惑,也充斥在朝堂之上,尤其是新晋的进士,他们对社会运行的基本逻辑还不太明朗,所以会疑惑明明是地方的乡贤缙绅,世家大族,世代诗书礼乐,谈吐斯文,为人处事周全得体,和风细雨,谦谦君子,为何朝廷的新政,对乡贤缙绅、世家大族,从不温和。
 


    作恶?哪有什么恶?
 


    那些田亩是自己跑到他们家名下的,都是乡民觉得老爷苦,老爷累,主动献上的。
 


    朱翊钧越发觉得王崇古搞的那个《论宋时监当官稍复疏》很有必要,在为官一方之前,确实需要累积一些经验。
 


    大明皇帝收到了第一份普查丁口的报告,来自松江府巡抚申时行,最快完成普查丁口的考成。
 


    申时行现在一心一意想要继承张居正的衣钵当首辅,那是牟足了劲儿刷政绩,朝廷有的考成要做,没有的考成也要做,确实做的相当好。
 


    松江府现设五县,青浦、上海、华亭、奉贤、南汇,共有525万户,丁口为2625348人,其中水手148092人,在籍舟师2000余人,仅上海一县就有62万人之多,新港、青龙、上海、得胜四港,船籍二桅15000余条,三桅三千余条,五桅过洋船超过了40条,沙船舢板不计。
 


    之前,户部对松江府人丁预期是在100万以上,但松江府率先完成了普查丁口,丁口超过了250万。
 


    真正的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
 


    这完全超出了大明朝堂对松江府的预期,松江府作为开海的桥头堡,人口虹吸效应是极为明显的,人口仍在汇聚。
 


    发展,可以掩盖大多数问题,发展可以缓解大多数的矛盾。
 


    人地矛盾尖锐的松江府,在开海之后,人地矛盾就不在那么重要了,无论是去什么工坊做工都能讨到饭吃,再不济也能给朝廷打灰,松江府仍处于快速发展的阶段,各种榷场、酒库、军隘、官署、儒塾、佛宫、仙馆、贾肆、勾栏,都在兴建。
 


    京城的普查丁口还没做完,松江府就做完了,这不是京官不忠诚,而是松江府做在了前面,作为动辄试点新政的地方,松江府早在开海之初,就对往来人丁进行了详细的登记,这也要得益于松江第一世家孙氏的积极配合。
 


    孙克弘并不想当水师的磨刀石,领着松江远洋商行的他,太清楚水师的实力了,那是什么名门望族能硬碰硬的战力?只有没见过水师的才不会畏惧水师,所以孙氏始终保持恭顺。
 


    当初倒徐阶,孙克弘帮帮场子是为了泄私愤,私愤泄完了,跟朝廷翻脸,孙克弘实在是缺乏勇气。
 


    孙家明面上诗书礼乐簪缨之家,但他们家也是大明最大的画舫生意拥有者,画舫生意甚至做到了长崎去,画舫不算是作恶吗?那些船上的女子,是孙家敛财的工具,就朱翊钧所知,恩客玩起劲了,把人扔进海里的都有,人死了,赔点银子就行。
 


    同样松江巡抚申时行汇报了游龙号和飞云号的修建进度,一切都在超过计划的速度进行。
 


    汪道昆和申时行低估了大明皇帝那二百万银砸进来的效果,没有钱真的寸步难行,有了钱真的顺畅无比,根据目前的进度,有望提前一年,也就是万历十年年末,游龙号就可以正式完成海航,在渤海湾解冻后,行至天津卫供陛下阅视水师仪仗。
 


    松江镇总兵首里伯陈璘不止一次提出过一个问题,富国强兵乃是新政的主要脉络,京营振武,陛下天天都能看到,水师振武,陛下从来未曾亲眼目睹,这不公平,就他们京营忠君体国,水师就是白吃俸禄?
 


    所以游龙号至天津卫,大明水师请命部分舰队一同前来,请陛下阅视水师威武。
 


    朱翊钧已经准奏,礼部也拟好了章程,有祖宗成法可以照搬,抄作业自然快,永乐七年六月初七,成祖文皇帝阅视水师仪仗,照着当时的礼部左侍郎胡濙拟定礼礼仪就是。
 


    朱翊镠始终觉得皇帝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皇兄这样的,磨坊的驴看见了都得叫一声大哥。
 


    政务是相当鼓噪且无聊的,都是人心鬼蜮的尔虞我诈,看多了甚至怀疑人性里究竟有没有善,很多事情不能随心所欲,因为随心所欲的结果就是政令无法得到贯彻,任何事都要多想几遍,但凡是想少了,都有可能造成不可忽视的问题。
 


    三月九日,朱翊镠的大婚开始了,李太后对朱翊镠极为宠爱,除了仪仗没有用皇帝仪仗外,大婚的场面,丝毫不落于皇帝大婚,但是李太后看着那一排十二个万国美人叫她母亲,也是脸色极为难看,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在大明华夷之辨的叙事里,万国美人这些番夷,和能开口说话的牲畜无二。
 


    一王妃两个侧妃都是汉人,这十二个万国美人是个添头,皇帝大婚四年,后宫一共就只有五个人,这朱翊镠大婚当天,就搞了十五个,外臣们整日里喊着礼法,到了这个时候,反而一言不发了。
 


    朱翊镠乐开了花,一直闹腾到了傍晚时候,大婚的典礼才算是结束了,荒唐事这才开始,当夜,十五个人一起伺候朱翊镠!
 


    关键这是,朱翊镠还让宫婢们宣扬的哪里都是,
 


    第二天整个京师都知道,听到消息的群臣开始上奏劝谏陛下约束潞王,宗室乃大明颜面,长兄如父,作为皇帝要约束潞王行径,纳番夷也就算了,你亲王好这口,大明也有这类先例,毕竟太宗后宫里就有高丽姬,可荒唐到满朝文武皆知的地步,还是有损朝廷颜面。
 


    整个京师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朱翊镠的勇武,不过是在床上。
 


    简直是胡闹。
 


    李太后也是气的破口大骂,舍不得处置朱翊镠,准备将那些万国美人统统打杀了。
 


    朱翊镠大婚,弄的内廷外廷都是鸡飞狗跳。
 


    “说吧,这么混账,到底想干什么?”朱翊钧认真观察了下朱翊镠走进来的脚步,并不虚浮,见礼的时候,也是中气十足,不像是被美色掏空了身子的样子。
 


    朱翊镠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这么一闹腾,就可以安心的混吃等死了,皇兄,臣弟已然大婚,就是成丁了,有些心里全是野心的人,必然会打歪主意,臣弟如此荒唐,就没人会把主意打到臣弟身上了。”
 


    大婚意味着朱翊镠现在不是跟在哥哥身后,鼻子里吐着鼻涕泡、用尿和泥的弟弟,而是大明潞王了。
 


    朱翊镠生在帝王家,这些年他一直跟在皇兄身边,长兄如父,朱翊钧一直悉心教导,朱翊镠并不想自己成为大明的罪人。
 


    大明又不是没有兄终弟及过,明英宗和景皇帝的那出闹剧,决计不能在自己身边重现,朱翊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闹出了大荒唐来,看谁还敢来招惹他。
 


    陛下为了大明再兴,通和宫御书房的灯,如常亮到子时,第二天寅时就得起床,朱翊镠知道皇兄的辛苦,不忍皇兄心血付之东流。
 


    “何苦。”朱翊钧摇头,日后春秋论断,朱翊镠就只有一个荒唐的标签,大明追求以名长存,以名长生,日后但凡是有人提起他,就是荒唐二字。
 


    朱翊镠再拜,俯首帖耳的说道:“皇兄又是何苦呢。”
 


    “行了,别跪着了,娘亲那里,朕去说,你宠爱的那十二个万国美人死不了,一天天的净整这些幺蛾子。”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朱翊镠免礼说话。
 


    “谢陛下!”朱翊镠磕了个头,欢天喜地的站了起来,眉头一挑,左右看了看说道:“皇兄,万国美人的滋味极为美妙,不尝一下委实可惜。”
 


    “朕数到三,还能看到你的身影,就打断你的腿,滚!一,二…”朱翊钧伸出了第二个指头的时候,潞王一溜烟跑没影了。
 


    朱翊钧并没有生气,而是面色格外的复杂,这个弟弟吐鼻涕泡的时候就跟在他的身后,他当然知道朱翊镠的秉性不坏,更不会口出狂言,刚才朱翊镠胡言乱语,不过是在演戏而已。
 


    演技太差,被朱翊钧识破了,皇帝身边全是影帝,朱翊镠这点演技,属实是不够看。
 


    最是无情帝王家。
 


    朱翊镠连哥都不叫了,开口不是陛下就是皇兄,之前朱翊镠可不喜欢这样正式的称呼了,总觉得家里人,这么叫生分。
 


    现在,生分了,以后是臣子了,不是弟弟了。
 


    朱翊镠能怎么办?作为有继承皇位资格的继承人,他只能表现的这么荒唐,像当年英宗皇帝和景皇帝闹得刀兵相见?
 


    所以朱翊镠只能这么荒唐。
 


    王崇古开始收拾官厂,用王崇古本人的话说,只要没有皇亲国戚往官厂里塞人,官厂就能干干净净,他作为大明官选官的顶层建筑,他怕谁?
 


    在推行三逢三必的过程中,王崇古在官厂团造设立了惠民药局,仅仅毛呢官厂就有十四个惠民药局,而在西山煤局高达二十七处。
 


    惠民药局就是医倌,以平价、廉价的药材,专门为大明工匠看病,诊金并不昂贵。
 


    朱翊钧对这个惠民药局十分好奇,细细查问才知道,王崇古找到了一本大明常青树胡濙写的《卫生简易方》,这本医书主要是常见病,主张药方简易,药材多为平价。
 


    这本简易方是经过解刳院大医官的修订的,将其中一些错谬之处进行更改,对一些没有录入的常见病进行了录入,并且简化药方,而且解刳院的新药,也会供应惠民药局。
 


    大明官厂团造法,再次得到了强化。
 


    之所以叫卫生简易方,就是整本书的核心是预防,搞好卫生,防止生病更加重要。
 


    朱翊钧还专门叫人取来了医书,细细看了一下,不得不说胡濙是礼法大师,同样也是医学家。
 


    之所以要搞惠民药局,理由也很简单,要提高生产效率,让拥有丰富经验的工匠能够为官厂工作更多的时间,来确保产生足够的效益。
 


    至此,大明的发展进入了一个矛盾的时代。
 


    以王崇古为首的工党,或者说激进派,支持开海,是努力的创造更多的物质,或者说商品。
 


    而以张居正为首的张党,或者说保守派,支持开海,是为了更多的货币,确切的说是白银和黄铜。
 


    这两种背道而驰的主张,居然在矛盾说之下,就这么矛盾着共存共生,并且达到了一种阴阳平衡彼此互相补足的状态,着实是让朱翊钧格外的意外。
 


    是更多的物质重要,还是更多的货币重要,这本身两种水火不相容的主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