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谁与归 作品

第三百五十四章 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功于斯



                大明恢复了官船官贸,借着要去蒙兀儿国运马的契机,将大明的货物运到蒙兀儿国进行贩售,这不是郑和下西洋,因为规模实在是太小了。

    大明海权的旁落,不是从刘大夏将郑和当年的旧案隐匿开始的,是从成祖文皇帝朱棣驾崩之后,就已经失去了,失去了支持的郑和,也做不了太多的事儿,宣德六年最后一次南下西洋,就是大明海权的最后绝唱。

    这中间的矛盾,错综复杂,显然,朝廷这头禁止民间泛舟出海,那头儿自己赚的盆满钵满,这引发了巨大的不满和广泛的反对,在这种反对的浪潮之下,大明政策的调整,又充斥着矫枉过正和完全否定的错误。

    万历开海,大明朝廷也非常谨慎,不仅仅是朝廷官船官贸要出海,也不禁止民船出海,才是开海政令,没有引起广泛反对的原因,大明官船走的航路,就像是大明陆地上的官道驿路一样,会更加安全一些。

    海瑞作为琼州人,和大明腹地隔着一道海,在大明海权强横的时候,琼州异常的安稳,在海权衰弱的时候,琼州遍地都是穷民苦力,所以,在朝廷的马船前往蒙兀儿国的第一时间,海瑞就询问算不算是下西洋的延续。

    答案是否定,这不是当初的延续,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兵部尚书谭纶,思索了片刻说道:“我不认可大司徒所言,的确,这次下西洋的船队数量和规模,确实连宣德六年那次都比不得,可是这次出巡的五桅战座船就有五艘,三桅夹板舰共计五十艘,这五十五艘船的载货量、火器数量、军兵数量,已经和当初不相上下了,足够宣扬国威,而且能带回足够的利润了。”

    “最关键的是往返时间,这次的往返时间只有六个月,也就是说,如果能够打通这条航路,我大明官船官贸,一年可以在大明松江府和蒙兀儿国苏拉特之间,往返两次,这和当初动辄三四年的出海相比,周转更快。”

    在讨论大明海权衰弱的时候,人们往往聚焦于成祖文皇帝吃独食,海贸所获尽归内帑引得广泛反对;聚焦于朝廷的懒政,一刀切的矫枉过正;聚焦于劳民伤财,征调了过多的军兵民,参与到造船、护卫等事之中;聚焦于东南沿海的遮奢户们为了私门之利,鼓噪反对风力舆论。

    谭纶谈到了一个被人忽略的点儿,效率。

    郑和带领船队七次下西洋,最少也要两年的时间才能返回一次,永乐、宣德年间的七下西洋,肩负的使命实在是太多,既要宣扬国威,又要荡涤海疆,也要沟通海外番国,还要兴办官厂,既有军事使命、也有外交使命、还有政治使命,而赚钱的经济使命,反而是排在最后的一个使命。

    在成祖皇帝龙驭上宾之后,仁宗登基的时候,下西洋活动,随着香料不断涌入大明,已经变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甚至变成了赔本赚吆喝之事。

    “各家干各家的活儿,戎事交给水师衙门,外事交给使臣封舟,赚钱的买卖交给商舶,分工明确,则各司其职。”谭纶再次补充了自己关于开海的想法,一个船队身兼数职,并不能一次把事情办完,反而因为一件事,耽误了其他所有事儿,而且戎事重要?还是政事重要?还是外事重要?

    “大司马所言极是。”王国光斟酌了一番谭纶的话,十分认可谭纶所言,万历年间的官船官贸,规模的确小,但是它赚的不见得少,因为周转更快,货物来往更加快速的缘故,专门负责赚钱的官船,要比永乐、宣德年间赚的更多。

    张居正认真的琢磨了下,在官船官贸的奏疏上,汇总各方意见,写好了浮票,张居正作为帝国首辅,赞同在海事活动中,进行更进一步的分工,以提高效率。

    大明皇帝支持下的开海新政,仍然在持续推进之中,皇帝新政和张居正新政,共同构成了万历新政,这两个新政是不同方向,是不同人物主导,是相辅相成的,并非对立。

    “户部上会计卷,汇总万历六年钱粮赋税,农六项,计银2080.2万,其中银337.8万银,米2073.3万石,麦587.6万石,草料1414.2万束,木碳2519万斤、炭2259万斤等,商五项,计银223.8万,杂色348.7万,共计2652.6万银,农六项占比78.4%,另外…”张居正拿着一本奏疏,深吸了口气说道:“去岁,京堂毛呢官厂、西山煤局、织造局、市舶司、稽税局追欠等共缴纳利润769.4万银。”

    另外附表是单独会计,是不算在米麦、丝绢布、屯田、马政、夫役、皇庄、税课、马政、盐、茶、冶、船钞、杂色之内,也就是皇帝主持的新政的主要收入,这是上交到了国帑的直接利润,其中已减去了给内帑的分账,是到太仓的现银,可以直接压印银币的现银。

    “陛下圣明。”王国光、张学颜代表户部对陛下做出的卓越贡献,带头唱起了赞歌,数字不复杂,大明皇帝主持的新政的纯利润,占据了国帑总财政收入的22%,这个数字已经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了,可以说,大明国朝有五分之一以上的国事,是被皇帝个人养着。

    “陛下圣明。”在王国光带头唱赞歌的时候,廷臣们立刻跟着一起俯首称赞。

    王崇古第一次如此清楚的知道这个账目,他还自诩京堂第一豪奢户,他家一年能有这份纯利的零头,也就是七十万银,那都得挂一个万响的鞭炮来庆贺了。

    万历六年会计卷,朱翊钧都已经翻看烂了,这账本十二月就做出来了,内承运库太监崔敏带着宫里的算盘手,复查了数遍,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他摆摆手说道:“万夫一力,才能天下无敌,这些银子,不是朕赚来的,是大明上下,君臣民一心,共同努力结果,朕怎么能贪天之功。”

    万历六年的财报,会在万历七年三月刊登在邸报之上,主要是这年头复查核实账目,都是手工算的,就是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朱翊钧不认为这完全是自己的功劳,是大明国力强横,君臣民一心才有如此结果,他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人,不能把这份功劳都算在他的头上。

    张居正听完陛下所言,再次俯首,带着群臣再呼圣明。

    贪天之功,这个天是谁?这个天是大明这个集体,可是这个天是不具体的,不明确的,谁来代表这个天,行使权力?自然是陛下,那么功劳自然是陛下本人的。

    就像当初王锡爵在牢狱之中面圣的时候,大声的质问皇帝,民在哪里?百姓在哪里?

    负责决策的是陛下,负责权力斗争的是廷臣,管理天下百官的是京堂,履行朝廷政令的是天下百官,而都说民为邦本,可具体的民在哪里?具体的百姓又在哪里?

    朱翊钧用行动告诉了廷臣这个问题的答案,百姓在哪里?就在头顶上,大明这个集体包含的所有个体头顶上的那片天,就是百姓。

    廷议继续,大多数时候,朱翊钧都遵循廷臣们商议的结果,他就像是个盖章的机器一样,这样看来,好像皇帝御门听政,根本没有用处一样,大明皇帝只需要每日抽个时间,把章盖盖,大明就能稳定运转。

    但只要朱翊钧坐在月台的龙椅之上,廷议的方向就不会出现大的偏差,廷臣们的屁股,就不会堂而皇之的坐在豪奢户的那头儿。

    “这个松江孙氏,去岁居然纳了二十七万银的税?而且,孙克弘还给松江织造局捐了十三万银?”朱翊钧敏锐的注意到了松江孙氏堪称恐怖的纳税额,这不是松江远洋商行的纳税,而是孙氏自己一家纳的税。

    朱翊钧详细翻开了下松江孙氏的纳税,市舶司抽分占据了六成,画舫生意占据了三成,还有一成,是他家的田亩,朱翊钧合上了税本,颇为感慨的说道:“咱大明的遮奢户要都是孙氏这样,朕还办什么稽税院,弄的怨声载道。”

    张居正吐了口浊气,无奈的说道:“陛下,若天下遮奢户真的人人都像孙氏,那就不是遮奢户了。”

    “是朕贪心了。”朱翊钧认可张居正所言,不是有稽税院催缴,这群遮奢户真的一分钱都不肯纳,甚至还想朝廷倒给他们一些。

    “倒是孙克弘的奏疏很有意思,内容很长,大抵意思是,没有大明,就没有他们孙家。”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孙克弘的奏疏,松江远洋商行是大明松江府府衙下辖的商行,是一一个行会的联盟,商总由朝廷任命,孙克弘是商总,所以他有资格上奏。

    孙克弘的奏疏冗长,主要是唱赞歌,以及感恩戴德。

    孙克弘认为,如果不是大明水师攻克马尼拉,获得了泰西船法,大明此时造船的技术还是一百七十余年的永乐年间的技术;同样,若不是大明朝廷营造造船厂,征调民夫船匠,筹措造船厂,他们孙家也没有那么多的三桅夹板舰;同样,不是大明水师在琉球、倭国耀武扬威,不是泗水伯国姓正茂、鹰扬伯张元勋在吕宋、在万里海塘征伐,三桅夹板舰也不能在海上安安稳稳的做生意,同样,没有大明水师的威慑存在,画舫也没有那么多万国美人。

    总之,生于大明,长于大明,成于大明,功在大明,没有大明,自然没有他们孙氏的兴旺。

    没有大明,他们孙氏真的会如此的兴盛吗?答案是否定的,孙克弘和孙克毅若人在非洲的慢八撒,此时还在和大猩猩龇牙咧嘴,和大狮子争抢猎物。

    可人们在评价一个家族兴衰时,往往只强调个人努力,忽视客观环境。

    若是遮奢户们,都有孙克弘这种想法,大明朝廷根本不用不顾颜面的聚敛兴利,大明早已再兴。

    万历七年三月十七日,蒙兀儿国特使沙阿买买提,乘坐着三体水翼帆船,回到了松江府,他没有在新港停留,而是直接乘船去了应天府南衙,在南衙,他见到了黎牙实反反复复提到的大报恩寺琉璃塔,当恢弘的琉璃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之时,沙阿买买提能够切实理解了为何黎牙实要留在大明了。

    这里是文明之国,礼仪之邦,而这座大报恩寺琉璃塔,就是蒙昧大洋中的一座灯塔。

    沙阿买买提到南京瞻仰大报恩寺的琉璃塔,又拐了个弯儿,去了趟龙江造船厂,当天下午,他就欢天喜地的乘船再次回到了松江府,休息了一日后,三月十八日,沙阿买买提打算启航了。

    “时间过于匆忙,还以为大明造船厂只来得及拆掉红十字旗,没想到连雄狮太阳徽旗都做的如此完美。”沙阿买买提再次对松江造船厂的高效,赞不绝口,他看着码头上并排放着的十一条五桅过洋船,一时间有些愣神的说道:“我已经找不出来,我是坐着哪条船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