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谁与归 作品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张居正回到了文渊阁,对孙继皋上奏这件事做了全面的复盘,发现了小皇帝真的是步步为营,先是把张居正的父亲以耆老的名义接到了京师来住,现在和孙继皋论丁忧与夺情的矛盾,根本就是在铺路。


 张居正的父亲年纪已经大了,接到了京师,终有离去之日,到时候,又如何处置?


 朝廷必然酿起轩然大波,这种零和博弈下的政斗,最是有伤国体,而陛下根本就在为日后可能的政斗在铺路。


 “孙继皋还是读书不行。”张居正回到了文渊阁对吕调阳说道。


 吕调阳疑惑的问道:“啊?陛下请先生过去作甚?”


 “看热闹,陛下要骂…诏孙继皋奏对,让我去看热闹。”张居正满脸阳光灿烂的笑容,小皇帝骂人着实是字字珠玑,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


 吕调阳颇有兴趣的说道:“说说是什么热闹?”


 瞧热闹,是人类的天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也想知道。


 张居正把文华殿上发生的事儿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从孙继皋入殿后,就已经落入了下风,直接被皇帝用祖宗成法给秒了。


 张居正颇为感慨的说道:“陛下两次提到了金革无辟,这个典故孙继皋根本没有意识到,陛下还没有用全力,孙继皋已然溃败了。”


 陛下还没用力,孙继皋就已经倒在了祖宗成法上,着实是属于不读书的典型人物了。


 陛下的弹药极为充足,就比如这个金革无辟的典故。


 吕调阳听完了乐子也是满脸的笑意,大明廷臣个个忙的脚打后脑勺,这些个不干事的人,整天喋喋不休,泄泄犹沓沓,确实有些讨厌,他听张居正提起了金革无辟的说法,便问道:“金革无辟这个典故,是谁讲给陛下的?”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说道:“我。”


 “元辅教得好,陛下学得好呗。”吕调阳闻言也是一笑,拿起了奏疏,开始写浮票。


 金革无辟这个典故,还真是张居正讲给小皇帝的,这份弹药是他提供的。


 金革:军械和军装。无辟:国君有令则遵从,不敢推辞避让。


 说的是子夏问孔子《戴礼》中关于金革无辟这一条。


 子夏问孔子:居丧丁忧三年丧期,无时不哭的卒哭之礼,和军旅之中,要听从国君的旨意而行事的无辟之礼,这是一样的礼法吗?先人有司也是这么做的吗?


 孔子说:以前的时候,夏后氏,父母丧,停棺待葬时就已经开始做事了,到了殷人时,父母丧,下葬后开始做事,周人则是三年卒哭之后,才开始做事,就像《礼记》中说:君子不夺人之亲,亦不夺故也。


 子夏有些不解的问:金革之事无避,岂不是不对了吗?若是打仗,父母丧,回去卒哭,那不是违背了国君的命令了吗?


 子夏其实就是问忠孝两全之事。


 孔子说:我听老聃说,鲁公伯禽有意定三年卒哭之礼,现在臣子们是否遵循这个礼数,也要服从他自己的利益了,你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了。


 这段话的意思是,国家有急,任事之人,不能取代,这个时候,君有不得不明命,臣有不得不受。


 礼法是礼法,权宜是权宜,礼法并不是不便之物。


 早在孔子那个时候,为了避免三年卒哭之礼,肉食者们就已经学会了用金革之事无避,来事从权宜。


 这就是张居正说小皇帝未尽全力的原因,如果孙继皋继续争辩,那小皇帝,就会启动金革无避的法理,进一步追击,梁梦龙夺情,这可是金革无辟,连夫子都不知道如何解决的问题,孙继皋又该如何应对?


 孙继皋没有应对,他压根就没走到那一步,就倒在了小皇帝的常有理之下。


 “这孙继皋是新科状元,是拜在了你的门下吗?”张居正有些奇怪的问道。


 吕调阳笑着说道:“没有,今年没有馆选,我连个门都没有,收什么门下呢?”


 “如此,那是拜在了浙党门下吗?他是苏州人。”张居正再问了一句,难道就没人提点下孙继皋?科道言官、翰林监生,无一人上奏,这个孙继皋这般冒失,着实是有些奇怪。


 吕调阳摇头说道:“大司马才不肯收他,元辅还不知道大司马?全浙会馆开馆,大司马甚至没住在全浙会馆,嫌学子们吵闹,都是沈一贯他们在张罗。”


 “我也不知道孙继皋拜在了谁的门下。”


 张居正和吕调阳并不清楚新科状元到底是谁的门下,但是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是礼部尚书万士和的门下。


 孙继皋出了宫后,回到了翰林院坐班,没过多久,万士和就差人把他叫到了礼部去。


 万士和听到了消息,那叫一个气急败坏,因为有起居注的缘故,文华殿上发生的事儿,很快就送到了礼部,发生了什么事,万士和知道的一清二楚。


 万士和看着孙继皋就是怒其不争的问道:“你脖子上顶着的是什么?”


 “脑子。”孙继皋嘴角抽动了下说道。


 万士和不停的拍着桌子说道:“不,是浆糊!浆糊伱知道吗!就是把面和点水的浆糊!”


 “你鼻子下面长的是什么?”


 孙继皋打了个寒颤说道:“嘴。”


 万士和怒气冲冲的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夹住,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愤怒的说道:“不,是摆设!摆设你知道吗!就是一点用都没有的摆设!你不懂你可以问啊,我礼部没事做?还要天天盯着你写奏疏吗?”


 “你写完拿来问问我,问我能不能上奏,你拜我为座主,能不能给我这个恩师一点点面子?就一点点?!”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生气,丝毫不顾及斯文吗?”


 孙继皋吞了吞喉咙摇头说道:“不知道。”


 万士和走到了孙继皋面前,愤怒无比的喊道:“你当然不知道,你马上就要成为京师的笑柄,读书人的耻辱,堂堂状元,三年取一科的状元,被一个十一岁,刚读书一年的幼冲天子,骂的找不到北,惶恐认罪!”


 “而我,你的座师,就是那个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的那个懒鬼!”


 “之前我初任礼部被陛下骂了两次,现在,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捡回来一点点的脸面,都被你踩到了泥坑里!”


 “脸都丢尽了!”


 孙继皋低声嘟囔道:“又不是我一个人上奏言夺情之事。”


 “就只有你一个人!堂堂的状元!国家有戎事,梁梦龙因为金革之事起复,所以大家都不吭声!”万士和指着孙继皋一字一句的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金革无辟?不知道吗?读书读到哪里去了?我给你讲讲?”


 孙继皋看了看万士和,争辩道:“这不正好说明,是这圣明之朝致纲常之坏、风俗之弊一至此极也?”


 “大臣起复,群臣不以为非,且从而赞之;群臣起复,大臣不以为非,且从而成之。上下成俗,混然同流,率天下之人为无父无母之不孝,无伦理纲常,乃天下之大弊。”


 万士和闻言面色立变,厉声问道:“这些话,谁跟你说的?”


 “掌詹士府事张四维。”孙继皋看瞒不过去了,只好开口说道:“学生也是这么想的!”


 万士和听闻大怒,而后扶着桌子说道:“去,去找他,日后不要说我是你的座主!以后你的座主就是张四维了,去立刻就去!”


 万士和见孙继皋一动不动,厉声说道:“滚!”


 孙继皋见万士和真的生气了,赶紧走了,万士和发怒起来,还是有些可怕的。


 没过多久,礼部司务来寻万士和主持部议,推开了门一看,大惊失色,万士和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这一下子就把司务给吓懵了。


 “太医,太医!宣太医!”司务张皇失措的大声叫喊着。


 等到万士和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抬到了太医院,而太医正在对一人影禀报着什么。


 “万尚书就是气急攻心,厥过去了,惊厥之征,待会儿就醒来,已经醒了。”陈实功也是极为欣喜,得亏万士和身体还算健朗,否则这一次能不能挺过去,还两说。


 李时珍拿开了切脉的手,也是松了口气,他之前就在太医院做过太医,就当了两年,读完了医书就直接辞职跑路了。


 在京师给人看病,看好了要死,看不好也要死,左右都是横死,奈何皇帝直接把他抓回了京师。


 但是这解刳院,让李时珍耳目一新,这是医学进步之道。


 “陛…陛…陛下?”万士和用力的挤了挤眼睛,看清楚了来人,赶忙打算起身行礼。


 朱翊钧笑着说道:“万尚书无须多礼,你这气性也太大了,不就是弟子学艺不精吗?好好读书就是。”


 有热闹不看那还是朱翊钧?一听说万士和被孙继皋给气厥了,朱翊钧放下了宝岐司收获土豆、番薯的事儿,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太医院,满是好奇宝宝的询问,发生了甚么事儿?万士和被气死了没?


 这打听清楚了来龙去脉之后,朱翊钧也是直乐,当然太医们的嘱托,他还是听进去了,没有进一步的刺激万士和。


 万士和已经是张居正和杨博,在一众瘸子里挑出来的将军了,万士和千不好万不好,至少还有点廉耻之心,现在冯保已经不骂万士和了,万士和能做好事就行。


 “臣无能臣有愧。”万士和无奈至极的说道。


 朱翊钧满脸带笑的说道:“多大点事啊,泄泄犹沓沓又不是孙继皋一人,万尚书休养两日,后日再坐班吧。”


 “万尚书可是肱股明公,没事就行,朕走了。”


 “恭送陛下。”万士和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恭送皇帝。


 朱翊钧出了太医院就笑了起来,连连摇头,又奔着宝岐司而去,今岁的番薯再次大丰收,而徐贞明,农学士在掐尖法、高温钝化杀青法上推陈出新,反复循环掐尖、杀青,掐尖、杀青,已经孕育出了一批极佳薯苗。


 而今岁综合亩产已经超过了八千斤,折干重为一千六百斤,亩产十三石,在满肥力和浇水等事儿上,徐贞明已经将薯苗的产量推到了这个品种薯苗的巅峰!


 朱翊钧左手抓着土豆,右手抓着甘薯,对徐贞明说道:“接下来,这些红薯,都送至九边诸镇,下令屯耕救荒耕种,苗是好苗,事儿不好办也要办,没吃的,老百姓就会饿肚子,饿肚子就要四处觅食,吃饱了,这国朝,它才不乱!”


 徐贞明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西汉《汜胜之书》有云:取麦种,候熟可获,择穗大强者,顺时种之,则收常倍,此乃存优汰劣法。”


 “北魏《齐民要术》曰:“粟、黍、穄、粱、秫,常岁岁别收,选好穗色纯者,劁刈高悬之。至春,治取别种,以拟明年种子。这是建立了专门的种田,把选出来的纯色好种,另外种植在种田里,避免与其他种子混杂。”


 “《齐民要术》曰:肥地选择单穗,分收分存,这是典型的一穗传法,单株选择法,以求更好收成。”


 存优汰劣法、种田法、一穗传单株选法,是徐贞明在注释农书过程中,发现的三种选种育种的法门,配合徐贞明的杀青掐尖法,四种联用,可得良种,大利天下。


 两分种,三分管,五分肥,大明农户最不缺的就是勤劳。


 朱翊钧在宝岐司,经常能见到农户,那些农户给小皇帝结结实实的上了一课,什么叫生民苦楚。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是城里老爷家的小姐,农户家中,女子也要耕种,六岁开始捡穗刨手,十岁汲水灌溉,十三岁就准备嫁人,而坐月子这种事,在民间压根就不存在,孩子出生后,母亲第三天就开始下地干活,农忙时候,甚至第二天就下地了。


 穷民苦力,有的百姓家里一家五六口人,短褐这种粗麻衣物,就两件,谁出门谁穿。


 如此种种,让朱翊钧意识到了生民苦楚这四个字,重若千金。


 而大明农户不缺勤劳,种再好一些,能有个六七成宝岐司的产量,就能生民无数。


 前几日王国光上奏言,不将番薯纳入主粮,仍然救荒为宜,就是在荒田上种番薯不纳藁税,至于谷租和乡部私求,朝廷现在也是无能为力,只能交给穷民苦力自己去斗争了。


 徐贞明俯首说道:“臣请,传诏海商留意海外番薯种,带回有恩赏,以用以存优汰劣;遴选各地农户、秀才、举人等一应有志于此至宝岐司共襄大计;各地军民屯耕宜开辟种田火室,专门育种以供屯耕所用;若有大株送入京师为祥瑞,用于一穗传单株选种育种。”


 “番薯种染病,若是单一种,恐酿饥馑灾祸,仍需多薯种,防病防灾。”


 植物会生病,蚕会生病,牲畜会生病,对于中原王朝而言,不是一个新鲜事。


 朱翊钧拿着土豆和番薯,略显无奈的说道:“你说的这些都很好,但是内帑外帑空虚无比,这些事,能做,可能做的不多,你说要遴选农户、秀才、举人入宝岐司,这种地的衙门,面朝黄土背朝天,能有几人应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