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八百六十九章 次第花开

  这会儿楚茂正在用餐,一大桌子的精巧佳肴,加上一壶从皇宫那边拿来的贡品美酒,还有两位妙龄侍女一旁伺候,真是神仙过神仙日子。

  看他在饮食一事上花费的心思,就知道是个讲究人。

  当然了,这位国师大人当年还很客气,身披一枚兵家甲丸形成的雪白甲胄,使劲拍打身前护心镜,求着陈平安往这边出拳。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见到兵家甲丸,好像还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

  与后来陈平安在北俱芦洲遇到的鬼斧宫杜俞,是一个路数的英雄好汉,一个求你打,一个让三招。

  陈平安站在门口这边,稍稍解禁一丝修士气象。

  楚茂绷着脸,冷笑道:“来者是客,何必鬼祟。”

  没有转头,继续拿筷子夹菜。

  一个洞府境修士,境界不低,胆子不小。

  门口那边,出现了一个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楚国师,别来无恙。”

  楚茂微微皱眉,缓缓转头,只是当他看到那人容貌身形后,国师大人顿时汗如雨下。

  倒是那两个伺候国师大人用餐的婢女,还不知道轻重利害。

  只觉得那个翻墙入内的青衫男子,胆子真大,嗯,瞧着模样真俊。

  楚茂得一手扶住桌面,这才能晃悠悠站起身,后退几步,先正衣襟,再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悬在腰边,最后作揖到底,道:“古榆国练气士楚茂,见过陈宗主。”

  老子有没眼瞎,先前那场正阳山的镜花水月,看得很欢快的,没少喝酒。

  至于楚茂那块由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当然是末等。

  只是楚茂打破脑袋都猜不到,这么一位高不可攀的剑仙,来小小古榆国作甚?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这么巧,我也有一块。”

  不曾想这么一块供奉牌,用处颇多。

  楚茂立即见风转舵道:“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竟然有幸与陈剑仙同是大骊供奉修士,在这之前,还痴心妄想着能够换成一块二等供奉头衔,便好了,可如今大骊便是赏我一块头等无事牌,都要拒绝了。”

  陈平安抬脚跨过门槛,手腕一拧,多出那只朱红色酒壶模样的养剑葫,笑道:“是你自己说的,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就一定要来你这边做客,就算是去皇宫饮酒都无妨,还建议我最好是挑个风雪夜,咱俩坐在那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饮酒赏雪,就算皇帝知道了,都不会赶人。”

  当初楚茂自称与楚氏皇帝,是相互帮衬又相互提防的关系。其实回头来看,是一番极有良心的实诚话了。

  楚茂站在原地,怔怔无言,天打五雷轰一般。

  眼前这位青衫剑仙,怎么可能会是当年的那个少年郎?!

  这才几十年功夫?那会儿,自己跟少年剑修一场狭路相逢,双方怎么都算……打得有来有回吧?

  再说了,你一个上五境的剑仙老爷,把我一个小小的观海境精怪,当做个屁放了不行吗?

  何必刨根问底翻旧账,白白折损了仙家气度。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下,与一位侍女笑道:“劳驾姑娘,帮忙添一双碗筷。”

  楚茂刚要训斥那只没半点眼力劲的呆头鹅几句,结果发现那位剑仙似笑非笑望向自己,楚茂立即与那婢女和颜悦色道:“记得再拿几坛好酒来。”

  陈平安落座后,随口问道:“你与那个白鹿道人还没有往来?”

  对那个作为楚茂盟友之一的白鹿道人,很难不记忆犹新。

  来得很快,跑得更快。

  当时楚茂见势不妙,就立即喊秦山神和白鹿道人赶来助阵,不曾想那个刚刚在游廊飘然落地的白鹿道人,才触地,就脚尖一点,以手中拂尘变幻出一头白鹿坐骑,来也匆匆去更匆匆,撂下一句“娘咧,剑修!”

  其实那会儿的陈平安哪里能算剑修。

  一把飞剑,有无本命神通,才是重中之重。

  而初一和十五,作为与陈平安相伴最久的两把飞剑,直到现在,陈平安都未能找出本命神通。

  楚茂愈发提心吊胆,叹了口气,“白鹿道长,在先前那场战事中受了点伤,如今云游别洲,散心去了,说是走完了浩然九洲,一定还要去剑气长城那边看看,开开眼界,就当是厚着脸皮了,要给那些战死剑仙们敬个酒,道长还说以前不晓得剑气长城的好,等到那么一场山上谱牒仙师说死就死、而且还是一死一大片的苦仗打下来,才知道本以为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关系的剑气长城,原来帮着浩然天下守住了万年的太平光景,何等气魄,何等不易。”

  其实当年回到古榆国京城,楚茂曾经派遣出了一拨刺客,两位纯粹武夫,两位山泽野修,去刺杀那个少年剑仙,结果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一个个有去无回。

  所以这么多年来,楚茂就一直没去彩衣国胭脂郡那边报仇,算是认栽了,惹谁都别惹剑修。

  陈平安笑问道:“以楚国师的大道根脚,当年为何没有投靠蛮荒妖族?”

  楚茂笑了笑,“是精怪,又不是畜生。”

  陈平安提起酒碗,“走一个。”

  楚茂连忙双手持杯,等那位青衫剑仙先喝,这才一个猛然抬头,饮尽杯中酒。

  楚茂又倒满酒,赶紧说些惠而不费的好听话,“陈剑仙要不是有个自家山头,实在脱不开身,不如风雪庙魏大剑仙那么潇洒,不然去了剑气长城,以陈剑仙的资质,一定半点不比魏大剑仙差了。”

  陈平安举起酒碗,身前前倾,与楚茂手中酒杯磕碰一下,笑道:“本就该恩怨各算,今天喝过了酒,就当都过去了。不过有一事,得谢你。”

  是说当那包袱斋,捡钱一事,开门大吉。

  年轻剑仙没说什么事,楚茂当然也不敢多问。

  最后等到那位年轻剑仙笑着告辞离去,楚茂还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一座山神祠附近的僻静山头,视野开阔,适宜赏景,三位女子,铺了张彩衣国地衣,摆满了酒水和各色糕点瓜果。

  江湖老话,山中美人,非鬼即妖。

  当然,还有落魄书生最为向往的神女。

  那个少女开心得在毯子上边欢快打滚。

  哈哈,真是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万事不难。

  发了发了,终于发达了,老娘终于阔气了,终于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了。

  正是山神娘娘韦蔚,带着两位祠庙侍女来这边喝酒。

  刚刚晋升山神娘娘的那些年,所有家底都花在了修建祠庙上边,怎么瞧着富贵气派怎么砸钱,一开始没经验啊,当惯了剪径劫财的梳水国四煞,哪里晓得如何当山神娘娘嘛,可不就是黄花闺女坐花轿,头一回的事儿,所以就根本没想着省着点花。

  那真是低三下气得令人发指,只得与城隍暂借香火,维持山水气数,因为香火欠债太多,县城隍见着她就喊姑奶奶,比她更惨,说自个儿已经拴紧裤腰带过日子,倒不是装的,确实被她连累了,可府城隍就不够厚道了,闭门羹,到了一州阴冥治所的督城隍庙,那更是衙门里边随便一个当差的,都可以对她甩脸子。

  山水官场,真真难混。

  韦蔚还是女鬼的时候,就曾经埋怨过这个世道,人难活,鬼难做。

  不曾想好不容易当上了享受香火的山神娘娘,还是处处捉襟见肘。

  事情的转机,在那个青衫剑仙的拜访过后,山神庙就开始时来运转了。

  以至于韦蔚专门给邻近祠庙的那段山路,私底下取了个名字,就叫“分水岭。”

  陈平安趁着韦蔚不在山神庙内,就坐在了祠庙外的长条青石板上。

  遥遥听着山神娘娘与两位神女说她那趟京城之行的情节曲折,就当是听人说书了。

  原来她们仨“精心”挑选了一位进京赶考的读书人,确实是大费周章了,叫人好等,如果不是陈平安早有提醒,不然他们如果只是盯着自家山界里边的读书种子,估计这会儿山神庙都要拮据得揭不开锅了。

  一开始那个士子就根本不稀罕走山路,只会绕过山神祠,咋办,就按照陈平安的法子办嘛,下山托梦!

  按照韦蔚的估算,那士子的科举制艺的本事不差,按照他的自身文运,属于捞个同进士出身,只要考场上别犯浑,板上钉钉,可要说考个正儿八经的二甲进士,稍微有点悬乎,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如果再加上韦蔚一鼓作气赠予的文运,在士子身后点燃一盏大红山水灯笼,确实有望跻身二甲。

  可就是那个书生,长相委实是磕碜了点,歪瓜裂枣。

  一开始韦蔚的侍女还不太情愿,嫌弃那个读书人太丑,说她真的……下不去嘴。

  气得韦蔚揪着她的耳朵,骂她不开窍,只是入梦,还下嘴,下什么嘴,又不是让你直接跟他来一场云雨春梦。

  一场蹩脚托梦之后,亏得那个士子这辈子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不然破绽百出,韦蔚自个儿都觉得惨不忍睹,后来她就一咬牙,求来一份山水谱牒,山神下山,尽量偏离水路,小心翼翼走了一趟京城,之前那个陈平安所谓的“某位庙堂重臣”,没有明说,不过双方心知肚明,韦蔚跟这位早已权倾朝野的家伙熟得很,只不过等到韦蔚当了山神娘娘,双方就极有默契地相互划清界线了。

  那家伙不是省油的灯,更不念旧情,弯来绕去打官腔,什么科举一道,是是国之大事,不宜插手,坏了规矩。

  原本其实不太愿意提起陈平安的韦蔚,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搬出了这位剑仙的名号。

  好嘛。

  陈平安三个字,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方灵丹妙药。

  虽然那家伙当时只说了句“不要抱过大希望”。但是韦蔚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有的,那个书生的一个进士出身,十拿九稳了。至于什么一甲三名,韦蔚还真不敢奢望,只要别在进士里边垫底就成。

  结果那个士子直接得了个二甲头名,书生当然是做梦一般。

  韦蔚和两位侍女,听闻这个天大喜讯之后,其实也差不多。

  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一得闲,二话不说,快马加鞭,直奔山神庙,敬香磕头,热泪盈眶,无比虔诚。

  正是在那一刻,亲眼看着祠庙内那一缕精粹香火的袅袅升起,韦蔚蓦然间,心有一丝明悟。

  好像瞬间明白了一连串的道理,真正懂得如何担任一方山水神灵。

  陈平安坐在古松旁的青石长凳上,拿着养剑葫,慢慢喝酒。

  韦蔚那边,大笑一句,咱们这位怜香惜玉的陈公子,说那些黑话比咱们还顺口,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又随口说了些那本山水游记的事迹,韦蔚捧腹大笑不已。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

  不跟她一般见识。

  在祠庙周边的山水地界,果然悬起了许多拳头大小的红灯笼,这些都是山神庇护的象征,小巧玲珑。

  既有大门大户的,也有市井陋巷的。

  一粒善因,只要能够真的开花结果,是有可能花开一片的。

  一事顺百事顺。

  两国边境,再没什么作祟害人的梳水国四煞了,本就是一处山水形胜之地,既有适宜探幽的崇山峻岭,也有便于赏景的易行之地,不然韦蔚也不会挑选此地,作为祠庙选址,加上这边的志怪奇闻、山水故事又多,祠庙地界内还有一条官道,世道重新太平起来,踏青郊游、游山玩水的士子女子,就多了,江湖中人,游学士子,商贾走镖的,三教九流,山神庙的香火越来越多。

  祠庙来了个虔诚信佛的大香客,捐了一笔可观的香油钱,

  于是韦蔚就在自家地界,修建了一座寺庙,规模不大,但是还专门请了庙祝,将那些早早就归拢起来的破败佛像,重新修缮,或贴金,或彩绘,总之那个大香客捐的钱,一两银子都没贪墨。

  而那个州城的大香客,一次专程挑选正月十五烧头香,十四这天就在这边等着了,看过了寺庙,很满意。有钱人,可能在其他事情上糊涂,可在挣钱和花钱两件事上,最难被蒙混。所以一眼就看出了山神祠这边的做事讲究,十分豪爽,干脆又拿出一大笔银子,捐给了山神祠。算是礼尚往来了。

  韦蔚曾是鬼物,不是没见过钱,常年打交道的,多是神仙钱,但是香火一事,还真不是能用神仙钱折算的。

  那个相貌其实半点不起眼的大香客,也就是个实打实挣着了山下钱的凡俗夫子而已,可他当时说了一个诚心的道理,却让韦蔚记忆深刻。

  “其实不是我在行善事,施舍钱财给他人,而是他人施舍善缘与我。”

  大骊陪都,洛京。

  皇帝陛下至今还不曾驾临陪都。

  陪都的礼部老尚书柳清风,垂垂老矣,卧病不起,已经不去衙门很久了。

  其实浩然天下,不少王朝都有两京、三京乃至陪都更多的前例。

  如今洛京这边的衙门,不单是礼部,就连其它衙门,都有官员建言,南北两京并为帝都,两者不分主次。

  暗流涌动啊。

  两种心思,一种说法罢了。

  今天老人听见一声“柳先生”的久违称呼,睁开眼睛,凝神望去,定睛瞧了瞧那个凭空出现的不速之客,略显费劲,点头笑道:“比起当年拘谨,如今随心所欲多啦,是好事,随便坐。”

  柳清风坐起身,自己拿了个枕头靠着。

  暖阁那边,其实有个侍女。

  陈平安找了条椅子,轻拿轻放,坐在床边不远处,双手放在膝盖上,轻声道:“柳先生躺着说话就是了。”

  柳清风笑道:“以后有得躺了,这会儿不着急。”

  陈平安哑然失笑。

  柳清风指了指书案那边,“一个朝廷,如何治理贪官,不用多说了,一国兵戎两事之外的重中之重,而且咱们大骊在这方面,做得顶好了。不过呢,某些清官的为官之道,弊端相对不显,我提笔写字,难喽,只好趁着还没死,犹有余力口述,让人代笔,赶紧折腾出一份折子,自以为为官不求财,便刚愎自用,行事酷烈,非是圣贤教诲的中庸之道。”

  陈平安点点头,“曾经在一本小集子游记上边,见过一个类似说法,说贪官祸国只占三成,这类清官惹来的祸事,得有七成。”

  “那倒不至于,言过其实了,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说几句怪话重话,谁听谁看呢。”

  “对了,那本册子我读过,帮个女子改了名字,‘翠环’不如‘环翠’雅致嘛。”

  陈平安会心一笑,轻轻点头道:“原来柳先生还真读过。”

  那本游记,在宝瓶洲销量不大,而且早就不再版刻翻印了。

  足可见这位柳老尚书的读书之杂、记忆之好。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博闻强识了,何况老人还不是一位练气士。

  “最快目处,可是书中人帮这娼家女脱离苦海,公了私了兼备,层层递进,滴水不漏?”

  陈平安还是点头,“正如柳先生所说,确实如此。”

  柳清风笑道:“把一件好事办得滴水不漏,让受惠者没有半点后患之忧。哪怕只是些书上事,你我这般看客,翻书至此,那也是要欣慰几分的。”

  陈平安就只有继续乖乖点头的份儿。

  柳清风沉默片刻,说道:“柳清山和柳伯奇,以后就有劳陈先生多多照拂了。”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只管放心便是。”

  柳清风笑道:“万一有些意外,照顾不来,也无需愧疚,要是做不到这点,此事就还是算了吧。相互不为难,你不用担这个心,我也干脆不放这个心。”

  陈平安笑道:“可以放心。”

  柳清风看了眼陈平安,玩笑道:“果然还是上山修行当神仙好啊。”

  陈平安欲言又止。

  柳清风摆摆手,知道这位年轻剑仙想要说什么,“我这种文弱书生,吃得住些小苦,可惜万万吃不住疼的。啧啧,什么血肉剥落,形销骨立,只是想一想,就头皮发麻。何况,我也没那想法,即便有成为山水神灵的捷径可行,我都不会走的。别人不理解,你该理解。”

  陈平安便不再劝什么。

  老人咳嗽几声过后,突然喊了一声“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

  老人看着那个瞧着还很年轻的山上剑仙,如此生翻书得见最会心处一页,闭眼喃喃道:“世态翻覆雨,吾心分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