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七百八十八章 问剑去


  最后河畔现身的不速之客,有两位。

  其实是一位。

  那些已在众山之巅屹立多年的十四境大修士,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两者大道相契,只是一分为二。

  当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与披挂金甲者的“侍从”一同现身后,所有修士都对她,或者说她们,它们?纷纷投以视线。

  一颗头颅,与那副金甲,都是战利品。

  传说中的远古持剑者,五大至高神灵之一。

  除了礼圣,还有白泽,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老瞎子,都对她不陌生。

  但是哪怕道老二余斗,三掌教陆沉,斩龙之人,吴霜降等人,更多参与今天河畔议事的十四境大修士,都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位“杀力高过天外”的神灵。

  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人族最终登顶成功,抛开人族先贤的舍生忘死,慷慨赴死,此外持剑者问剑披甲者,水火之争的那场内讧,还有神灵对人性的蔑视,都是关键。任何一个环节的缺失,人族的下场都会极为凄惨。

  万年之前,大地之上,人族的处境,可谓水深火热,既沦为神灵饲养的傀儡,被当做淬炼金身不朽大道的香火来源,还要被那些大地之上横行无忌的妖族肆意捕杀,视为食物的来源。早先的人族实在太过弱小,高高在上的神灵,通过两座飞升台作为道路,越过无数日月星辰,降临人间,征伐大地,往往是帮助圈禁起来的孱弱人族,斩杀那些桀骜不驯的越界大妖。

  在这之外,先有剑落人间,才有后来问剑于天和随之的术如雨下,人族开始修行剑术、术法,便是登山之始。

  这也是为何独独剑修杀力最大、又被天道无形压胜的根源所在。

  余斗,头戴鱼尾冠,背着一把仙剑道藏,一身道气与剑匣剑气皆起涟漪,好像连这位“三教祖师之外我无敌”的道老二,都无法压制一把仙剑的汹汹剑意。

  当然也可能是余斗一种随心所欲的问剑姿态。

  而负责为道祖坐镇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三位嫡传,失踪已久的道祖首徒,余斗,陆沉,其实三位都未曾参加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

  陆沉头顶莲花冠,肩头站着一只黄雀,与师兄笑嘻嘻道:“作为晚辈,不可无礼。”

  陈平安没有说话,因为有些神色恍惚。

  眼前那位手中拎头颅者,身穿白衣,身材高大,面容熟悉,面带笑意,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异常温柔。

  但是陈平安反而会觉得陌生。

  而那位身披金色甲胄、面容模糊融入金光中的女子,带给陈平安的感觉,反而熟悉。

  就像一位剑主,身边跟随一位剑侍。

  陈平安真正认识的,就是后者。好像前者只是窃取了后者的姿容相貌,两者又像是修道之人真身与阴神的关系。

  连心性坚韧如陈平安,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陈平安只是看了眼白衣女子,便久久望向那个披挂金甲者,好像在向她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率先开口说话的,却是那位近在眼前却好像远在彼岸的白衣女子,笑道:“不过是出了趟远门,主人就不认识我了?”

  身披金甲的剑侍,横移两步,与白衣女子重叠为一,然后穿白衣、披金甲的她,随手将那颗头颅丢入光阴长河当中,以至于整条长河都瞬间变成金色。

  她笑问道:“现在呢?”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默不作声。

  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沉看到光阴长河流水泛金这一幕后,轻轻感叹了一句人间福祉,泽被苍生。

  于是陆沉转头与余斗笑问道:“师兄,我现在学剑还来得及吗?我觉得自己资质还不错。”

  道老二懒得说话。

  老秀才破天荒没有捣浆糊,交由关门弟子自己去处置这桩复杂至极的因果。

  剑灵是她,她却不只是剑灵,她要比剑灵更高,因为蕴藉神性更全。不单单身份、境界、杀力那么简单。

  这其中涉及到了神性。

  如果文庙这边的推衍,无太大偏差,那么简单来说,就是她剥离了一部分神性给后来者,同时对后者的记忆进行了删减、篡改,

  以一种相对孱弱的剑灵姿态,在骊珠洞天里边,瞌睡万年,偶尔醒来,看几眼人间。她也会偶尔重返古老天庭遗址。

  这与斩龙之人与那道士贾晟、车夫白忙的关系,有点相似,却不完全等同,要更加复杂,纯粹。

  杨家药铺的那个老人,作为掌管两座飞升台之一的青童天君。

  虽然神位不如她高,只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可其实杨老头作为昔年最早人族成神之一,手握一条天下所有男子地仙的“成神”之路,权柄极大。所以杨老头在家乡药铺,哪怕面对阮秀和李柳这两尊至高神灵的转世,依旧没有半点好脸色给她们,甚至还能直接训斥一句,天庭覆灭,你们罪莫大焉。

  而且远古神灵,也有派别,各有阵营,各司其职,存在各种分歧和大道之争。比如后来的宝瓶洲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面对恢复一半持剑者姿态的她,就显得极其敬畏,甚至将死在她剑下作为莫大尊荣。而披甲者一脉的诸多神灵遗留,或是赊月,或是水神一脉的雨四之流,就算能够遇到她,哪怕各自心存畏惧,却绝不会像范峻茂那般心甘情愿,引颈就戮。

  她有一双浓郁金色的眼眸,象征着天地间最为精纯的粹然神性,满脸笑意,打量着陈平安。

  对于神灵来说,十年几十年的光阴,就像凡俗夫子的弹指一挥间,短暂风景,只是浩瀚光阴长河飞快溅起又落下的一朵小浪花。

  老秀才看着神色轻松,实则紧张万分。

  先前这位神仙姐姐的现身,故意剑主剑侍,一分为二示人。

  不管这位“神仙姐姐”的初衷是什么,是想要第一次以持剑者的真实身份,展现给陈平安。还是天外一场大战落幕,她不得已为之,必须披挂金甲,稳固一部分神性身形。

  其实杀机重重。

  山下有那虚岁与周岁的区别,按照山上的讲究,“元神诞生已是人”。

  而山顶修士的兵解转世一事,关键之处,其实就在于能否凑齐魂魄,恢复前身前世的记忆。

  简而言之,修道之人的转世“修真我”,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一个“恢复记忆”,来最终决定是谁。

  到底是前世记忆,覆盖掉今生记忆,继续修行,还是今生之我做主,只是吸纳了前世记忆,重新修心。

  比如佛家许多禅子,年幼时都会有那遇像即礼的本能,或者翻阅某本经书,如目睹旧物。

  水神李柳的生而知之,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不存在这种大道冲突,层层叠加,生生世世,相互衔接,都是“一人”,只是换了一副副修道皮囊而已。

  老秀才起先那番插科打诨,看似叙旧攀近乎,其实是想为陈平安赢得一瞬的时机,以防万一心神失守,好赶紧调整心态。

  陈平安对她的认知,一直是一位无主剑灵。

  而持剑者也一直有意无意,始终误导陈平安。就像她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那么当剑灵的上任主人,莫名其妙出现之后?作为新一任主人的陈平安,会用怎么样的心境看待陌生的剑主,以及那位随侍一旁的熟悉剑灵?

  老秀才终于松了口气。

  好像神仙姐姐没生气,反而还有些开心。

  这算不算是她的第二次试探了?

  第一次是在陈平安剑劈穗山之后。

  当时与宁姚有关。这一次,陈平安的本心,选择了那个自己熟悉的剑灵。

  她突然一把抱住陈平安。

  哪怕陈平安已经不再是少年,身材修长,在她这边,还是矮了不少。

  陈平安有些无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示意别这样。

  老秀才唏嘘不已,不愧是神仙姐姐,豪迈与柔情兼备。

  她终于放开陈平安,后退两步,笑眯起眼,“在天外这段时日,很是想念主人。”

  老秀才抖了抖衣襟,没办法,今天这场河畔议事,自己辈分有点高了。

  礼圣蹲下身,掬起一捧呈现出璀璨金色的光阴流水,仔细勘验分量。

  礼圣没有开口议事,所以万年之后的第二场议事,真正的言语开篇,显得极为闲适有趣,气氛半点不凝重。

  因为都是冲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去的,实在是太年轻了,四十岁出头,好像不拿来调侃几句,就是暴殄天物,太可惜了。

  白泽率先开口,微笑道:“陈平安,又见面了。”

  早年双方在宝瓶洲大骊边关相逢,是在风雪夜栈道。当时陈平安身边跟着一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个出身陋巷的草鞋少年,返乡路上,却与精怪融洽相处。

  白泽后来看过书简湖那段过往,对这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当然很不陌生。

  移风易俗,人心向善,即是补天缺。

  这就是齐静春当年赠送一幅光阴长河图,真正希望白泽看到的结果。恰恰是竭尽全力,依旧未能得偿所愿,可世道大方向,终究是被逐渐扭转,所以反而更加能够让旁观者动容。

  陈平安与白泽作揖行礼。

  吴霜降调侃道:“外甥狗,吃完就走。”

  陈平安置若罔闻。

  这位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宫主,当然按律是道家身份,青冥天下的一教独尊,几乎没有给其它学问留有余地,所以要远远比浩然天下的独尊儒术,更加纯粹单一。青冥天下也有一些儒家书院、佛门寺庙,但是地位低微,势力极小,一座宗字头都无,相较于浩然天下并不排斥百家争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象。

  吴霜降是毋庸置疑的道官身份,可他的修道根脚,却是兵家修士。

  吴霜降,谐音无双将。姓吴,炼化道侣心魔,凭此合道十四境。

  夜航船渡船之上,提及岁除宫守岁人的白落,吴霜降用了一个“起起落落”的说法,两个“起”字。其实是一语双关,说破了白落的根脚,也一并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道破了。

  浩然武庙十哲,本就有两“起”。只是因为功业有瑕,陪祀位置,都曾起起落落,可如果只说功业,不谈功德,天下名将前五,双“起”,都可以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至于吴霜降如何去的青冥天下,又如何重头来过,投身岁除宫,以道门谱牒身份开始修行,估计就又是一本云遮雾绕玄之又玄的山上老黄历了。

  而吴霜降的修道之路,之所以能够如此顺遂,自然是因为吴霜降修道如练兵,熔铸百家之长,好似名将带兵,多多益善。

  曾是目盲老道士“贾晟”的那位斩龙之人,打趣道:“山主真是好福缘,这都遇得上,还能抓得住,我在小镇那几年的记名供奉,当得不冤。”

  骑龙巷。草头铺子。

  斩龙如割草芥,一条真龙王朱,对与曾经斩尽真龙的男子而言,不过是一条草龙之首,要斩随便斩,要杀随便杀。

  陈平安抱拳致礼。

  老瞎子笑道:“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看架势,将来再有一场议事,隐官大人还要现身一次?”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点头道:“争取下次再有类似议事,好歹还能剩下几张老面孔。”

  关于祥瑞一事,三教老黄历的最前边几页,曾经记载了两大典故,一个是儒家至圣先师诞生时,曾有麒麟登门,口吐玉书。

  再就是这位“天下臭牛鼻子老祖师”的老观主,曾经被道祖称为“逢天下将盛,而现世出,遇天下将衰,则隐世去”。

  此外,就是那位与西方佛国大有渊源的君倩了,只驱龙蛇不驱蚊。

  礼圣好像也不着急开口议事,由着这些修道岁月悠悠的山巅十四境,与那个年轻人一一“叙旧”。

  至于吴霜降和余斗,对视一眼都没有。

  吴霜降倒是与身边一位青冥天下的女冠,小聊了几句。

  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怎么来的,其实再简单粗浅不过,跟那位“真无敌”打过,次数越多,名次越高。

  玄都观孙怀中,被视为雷打不动的第五人,就是因为与道老二切磋道法、剑术多次。

  而吴霜降身边这位女冠,曾经是青冥天下历史上的第四人。

  不过她如彗星崛起,又如流星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在众人视野。

  后世只知道她早年与余斗有过一场同境之争。双方打了个平手。

  当时余斗刚刚跻身上五境,她亦是。

  但是那一场问道,余斗的的确确祭出了那把仙剑道藏。

  老秀才与一旁的亚圣轻声问道:“我这关门弟子的长辈缘,如何,善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