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六百一十六章 月色洗剑为斫贼

  这样的崔东山,当然很可怕。

  陈平安甚至冥冥之中有一种直觉,将来只要守住了宝瓶洲,那么崔东山的成长速度,会比国师崔瀺更快,更高。

  所以就需要陈平安更像一个真正的先生。

  只传授道法、拳术给弟子,弟子天资更好,机遇更佳,比师父道法更高、拳术更通天的那一天起,往往师父弟子的关系,就会一下子复杂起来。

  只传授书上道理给学生,教书先生自己立身不正,等到学生学问高了,又如何奢望学生愿意由衷敬重先生?

  白嬷嬷没来由笑道:“姑爷说那离真成长起来,会很可怕,离真在死之前那刻,一定觉得姑爷已经是一个可怕的人。”

  报应来得有点快。

  陈平安苦笑道:“我只希望所有对手,都觉得陈平安是个好说话好欺负的人。”

  白嬷嬷起身离去,轻声道:“就不耽误姑爷养伤了。小姐交待过,姑爷只管安心修养,城头那边,她和叠嶂、黑炭几个都可以照顾好自己。”

  陈平安点了点头,跟着起身,突然问道:“我和离真的那场厮杀,详细过程,没有流传开来吧?”

  白嬷嬷笑道:“城头观战的剑仙们都没说什么。可如今城里这边,还真有三个版本,分别是从绿端、董家姑娘和顾见龙嘴里流传开来的。姑爷想听哪个?”

  陈平安一阵头大,说道:“只听顾见龙的那个版本。”

  白嬷嬷笑道:“这可就不够精彩了,绿端那丫头的故事最夸张,姑爷的说书先生,尽得真传,不愧是姑爷如今的小弟子。光是说那离真身上的二十件仙兵,就可以说上好几盏茶的功夫。

  董家姑娘的故事篇幅最长,唯独顾见龙的版本,最短,很是简明扼要了,只说那战场上,二掌柜忍了那个小畜生老半天,后来是实在忍不住了,便鬼鬼祟祟蹦了出来,一剑砍死了离真。‘好家伙,事后又他娘的狠狠赚了一大笔,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剑仙和大妖的面,一个人撅屁股在战场上摸了半天,如果不是总算还要点脸,看那二掌柜的架势,都能掏出一把锄头来,来回翻地七八遍,果然天底下就没有二掌柜会亏本的买卖。’。姑爷,这是顾见龙的原话,我只是照搬。”

  说到这里,老妪笑得合不拢嘴。

  其实还有一些更谐趣的说法,老嬷嬷没说出口。

  “就咱二掌柜这脸皮,了不得,往城头上一趴,脸贴地上,估摸着都不用任何一位剑仙出马御敌,端板凳嗑瓜子饮酒看戏,各忙各的就是了,反正任由蛮荒天下使出吃奶的劲,打个百八十年,都上不了城头。”

  那个家住太象街的顾见龙,打小就是出了名的嘴巴不把门,人倒是不坏,因为家族关系,打小就与齐狩那个小山头走得近,但是后来与庞元济和高野侯也都关系不差。

  陈平安双手笼袖,走在老妪身边,笑眯眯道:“这个顾见龙,不愧是本命飞剑叫那‘砒-霜’的,我也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回头一定要请他去铺子那边喝酒。”

  老妪也有些好奇,“有说法?”

  陈平安点头道:“小王八蛋总说我卖酒坐庄心太黑,这不是泼脏水是什么。”

  老妪忍住笑,附和道:“这就不太像话了,回头姑爷是得与他说道说道。”

  陈平安将白嬷嬷送到了门口,然后快步走向那座摆放印谱、折扇的厢房,从桌上棋罐当中抓出一大把棋子,最早那把刻了无数竹简的刻刀,已经赠送给学生曹晴朗,当下便只好以飞剑十五刻字。

  每在一枚棋子上刻字完毕,就在纸上写下所有记忆当中的细节。

  当时在战场上,一剑斩杀离真过后,踩碎头颅,震散魂魄,最终剑指灰衣老者,是意气用事,却也不仅仅是意气用事。

  也是为了能够光明正大,近距离多看几眼大妖,那些一位位站在蛮荒天下最山巅的强者。

  陈平安自己打算写一本关于蛮荒天下大妖的详细册子。

  桌上有两本,一本剑气长城几乎剑修人手一册,另外一本,是当初太徽剑宗掌律剑仙黄童留给郦采,后来被齐景龙抄录的摹本,然后留给了陈平安。

  陈平安闭上眼睛。

  老大剑仙递出那一剑。

  其实是在告诉那些隐匿、蛰伏在异乡多年的剑仙,与那大剑仙岳篁做着类似事情的同道中人。

  可以出剑了。

  所以在那一剑过后。

  剑气长城与战场的更南边,蛮荒天下开始乱了,四处动荡不安。

  在蛮荒天下隐姓埋名的剑仙,并未就此显露剑仙身份,而是开始秘密收网,以各种身份和面目,在蛮荒天下掀起一场场内乱。

  又有在蛮荒天下隐姓埋名、独自修行的剑仙,按照离开剑气长城之初的某个约定,一起悄然去往某地聚齐。

  还有一些原本自认已经与剑气长城撇清关系的剑仙,改变了主意。

  白云深处山中客,那剑仙直接捏碎剑鞘,手持无鞘剑,下山去也。

  有那蛮荒天下的一处水乡泽国,有剑仙御剑而起。

  有那不输浩然天下王朝京城的繁华之地,剑仙关了市井铺子,一剑砍去皇帝头颅,拎酒御剑,去往北方。

  有那以火山熔浆磨砺剑锋数百年的剑仙,大笑一声,收剑在鞘,回那故乡。

  有那已经在异乡开宗立派的年老剑仙,破关而出,仗剑求死。不为剑气长城,不为陈清都,只为自己是人族剑修。

  陈平安暂时并不清楚这些,能做的,只是眼前事,手边事。

  当个做完买卖的包袱斋,取出一件白玉牌咫尺物。

  先前是那灰衣老者亲口要他“见好就收”,陈平安就不客气了,哪怕对方不说,陈平安一样会当个捡破烂的包袱斋。

  当时老大剑仙没有拦阻,就意味着当时遗留在战场上的物件,没有被动手脚,可以放心捡取。

  离真布阵的十八件半仙兵、法宝,这些大阵枢纽重宝,毁去大半。

  只不过破碎的宝物,再支离破碎,也是一等一的天材地宝,不捡白不捡,一捡一大堆。

  但是也有那相对完整的重宝。

  比如剩下一枚道家五雷法印。

  掌心大小,极其沉重。

  材质不明,似玉非玉,似木非木。

  人间书案珍藏的印章,几乎少有人物图案,印章有那文人雅士雕琢自画像的,少之又少。

  这一方法印,却刻画有雷将,电母,风伯,雨师,云吏,灵官,天人等众多远古神祇图案。

  印文是那十六字虫鸟篆: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

  这十六个字,算是很夸张的篆文内容了,简直就是口气之大,吞吐天地。

  只要是修行了正宗一脉的五雷正法,并且是那真正修得大道的道门高真,确实可以自称“此身与天地相为表里,造化皆在吾掌中矣”。

  中土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便是其中翘楚。

  有一副享誉天下的楹联,却不是龙虎山道士自己撰写,而是外人赠送。

  “风雷云雨掌中起,万千法门从此开。”

  陈平安掌托这方“才跌了一境”的道门重器,笑道:“此大数之祖而中央五焉,你是有那机会恢复半仙兵品秩的。以前你是遇人不淑,摊上了个不讲义气的主人,如今落在我手里,算是你我皆造化,以后等我成为那堂堂中五境的山上神仙,学成了雷法,就可以跟随我一起斩妖除魔。”

  陈平安用袖子好好擦拭一番,这才轻轻搁在桌上。以后可以将其大炼,就挂在木宅门口外边,如那小镇市井门户悬铜镜辟邪一般。

  取出另外一件同样沦为法宝的仙家至宝,是那座仿造白玉京的青铜宝塔。

  见到此物,得了此物,陈平安最高兴。

  大炼之后,就搁在山祠之中。

  陈平安对于开辟出更多的关键窍穴,搁置修士本命物,想法不多,如今成为二境修士后,是多想都没用了。

  最后是那幅古木轴杆裂开、画面残破的画卷,栩栩如生的十八位剑仙,是那蛮荒天下历史上的顶尖剑修。

  只可惜画卷当下太过破损,几乎没有品相可言。

  陈平安一开始想着不能厚此薄彼,炼化之后,可以送给那金色小人儿,不曾想顿时感觉到一阵心口绞痛。

  真是个大爷啊,还瞧不上眼,给嫌弃上了。

  陈平安只得改变主意,与那青铜宝塔一起搁放在山祠当中。

  陈平安收起所有物件,放回咫尺物,走出屋子,走到了小宅门口,又走回院子。

  终究还是不放心城头那边。

  便开始六步走桩。

  只是走完几遍拳桩之后,哪怕身穿法袍,依旧难掩那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

  修士跌境,岂会轻松。

  陈平安先前之所以多此一举,询问白嬷嬷那场架的过程是否泄漏。

  倒是与阴谋不阴谋的,没什么关系。

  只是陈平安不太希望剑气长城有太多的人,清楚自己的另外一面。

  抬升的雷池与下坠的云海,天地相接壤的过程当中,陈平安的真身与阴神,当时其实已经混淆不清。

  所以那会儿的陈平安,身处绝境当中,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大快意。

  好像人生就该如此。

  坐着心不静,走桩也难心安。

  陈平安只得去屋子里边坐着,刻印章,哪怕挣了钱,依旧要一颗不剩下,全部还钱给剑气长城,可挣钱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件快活事。此间学问,不足为外人道也。

  剑气长城剑修茫茫多,唯独读书人没几个,刻印章也好,扇面题款也罢,手持刀笔之人,不够心定,刻差了,写差了,无所谓。

  陈平安坐在桌旁,取出了养剑葫,时不时抿一口酒。

  手持飞剑十五,新刻了一枚雪白如玉的石质印章。

  边款是那世间人事无意外,争名夺利忙不休,教俺这江湖老子白眼看。

  印文:喝酒去。

  再刻一方。

  边款是那自古诗家词客,恨不得打杀一个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门,喝他娘的酒,怒从胆边生,一棍砸在书,打烂婉约词。

  印文:愁煞光棍汉。

  又刻一枚印章。

  边款:没钱剑仙无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

  印文:如何是好。

  最后刻下一方印章。

  边款:幽幽阶下苔,王孙把扇摇。焦黄井边蔬,涕泗滂沱流。

  陈平安刚想要篆刻印文,突然将这方印章握在手中,捏做一团齑粉。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起身离开屋子,夜色中,去正屋桌上取了那把剑仙。

  拔剑出鞘,月色如水,照耀剑身,如在洗剑。

  陈平安收剑在鞘,并未背剑,而是悬佩在腰,然后祭出符舟,去往剑气长城。

  豪杰斫贼,剑修杀妖,我怎能不心神往之,那就干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