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五百四十八章 有事当如何

  很快就有人一唱一和,冷笑道:“怎的,只许说嵇大剑仙的马屁话,还不许咱们这些蝼蚁讲点良心话啦?这猿啼山剑修,好大的架子,好大的威风,就容不得外人说上半句公道话?”

  陈平安喝着酒,望向楼外的大渎流水,好似一位千古无言的哑巴老者。

  又有人直接拍案而起,“世间哪有如此不堪的剑仙,你们这些嚼舌头的,难道都不用脑子?还是觉得换成自己与顾祐前辈厮杀,便能稳赢了?”

  有人立即针锋相对,将手中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大笑道:“哈哈,怎的,老子不是剑仙,就说不得半个道理了?那咱们北俱芦洲,除了那一小撮人,是不是全得闭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情?难不成道理也有铺子,是猿啼山开的,世间只此一家?”

  陈平安笑了笑。

  好像确实很有道理。

  为嵇岳和猿啼山打抱不平的少数修士,都憋屈得不行。

  更多的人,则十分快意,许多人高声与酒楼多要了几壶三更酒,还有人痛饮醇酒之后,直接将没有揭开泥封的酒壶,抛出酒楼,说可惜此生没能遇到那位顾前辈,没能亲眼目睹那场玉玺江死战,哪怕自己是瞧不起山下武夫的修道之人,也该向武夫顾祐遥祭一壶酒了。

  与陈平安同桌三人,只是窃窃私语。

  那女子轻声问道:“魏岐,那猿啼山修士行事,当真很蛮横吗?为何如此犯众怒?”

  名为魏岐的年轻男子摇头笑道:“其实还好,剑修山头,哪个没点脾气,不过猿啼山比起北边的那座太徽剑宗,口碑是要差一些。”

  那老者淡然道:“骂那武夫顾祐,能有什么意思,身为修道之人,骂大剑仙,反过来敬重武夫,才显得出风采。”

  女子好奇问道:“骂得最凶的那几个修士,是不是跟猿啼山有仇啊?”

  魏岐摇头笑道:“真要结仇,听闻嵇岳死讯,不会在外边流露出来的。心中怀有怨怼,而且会诉诸于口之人,永远不是结下死仇的,而是那些半生不熟的关系,这些人说话,往往最能蛊惑一旁看客的人心。市井坊间,官场士林,江湖山上,不都一样,看多了听多了,其实就是那么回事。”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魏岐,还有那个欲言又止的年轻女子,便以心声提醒道:“修士耳尖,公子慎言。”

  魏岐笑着点头,主动向那位青衫客举起酒碗,以心湖涟漪答道:“理该如此,只管饮酒,不谈是非。”

  陈平安微微讶异。

  竟是一位境界不低的练气士?

  陈平安先前还真没能看出来。

  不过其实魏岐心中也有不小的震惊,眼前这位貌似四五境纯粹武夫的背剑游侠,原来也是练气士。

  酒楼大堂,几位意气相投的陌路人,都是大骂猿啼山和嵇岳的爽快人,人人高高举起酒碗,相互敬酒。

  陈平安甚至能够看出他们眼中的真挚,饮酒时脸上的神采飞扬,并非作伪,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陈平安对他们,没有任何意见,人生在世,不合己意,大声道出,少有真正的伤天害理,说完之后,过去也就过去,有了下一场热闹,又是一番可以佐酒的豪言壮语。

  陈平安留心的是另外一些人,说话更为滴水不漏,道理没那么极端,透着一股善解人意,更像道理。

  世人言语之间,仿佛既有圣贤神灵夜游,也有百鬼白日横行。

  山野大妖,行人听说便退让,便也无妨。

  河中水鬼多妖娆,摇曳生姿,悄然拽人下水。

  二楼那边,也在闲聊山上事。只是相对大堂这边的较劲,二楼只是各聊各的,并未刻意压制身影,陈平安便听到有人在聊齐景龙的闭关,以及猜测到底是哪三位剑仙会问剑太徽剑宗,聊黄希与绣娘的那场砥砺山之战,也聊那座崛起迅猛的清凉宗,以及那位扬言已经有了道侣的年轻女子宗主。

  三楼那边,陈平安听到有人在聊买卖,口气很大,嗓音却小,动辄哪笔买卖有了几千颗雪花钱的盈亏。

  四楼的言谈,就听不真切了,而且多有术法禁制,陈平安自然不会擅自窥探,耳力所及,能听多少是多少。

  依稀听说有人在谈论宝瓶洲的大势,聊到了北岳与魏檗。更多还是在谈论皑皑洲与中土神洲,例如会猜测大端王朝的年轻武夫曹慈,如今到底有无跻身金身境,又会在什么岁数跻身武道止境。

  至于顶层的五楼,唯有时不时响起轻微的酒杯酒碗磕碰。

  陈平安慢慢悠悠,喝过了一壶加一碗的三更酒,就起身去柜台那边结账,独自离开酒楼。

  期间不忘与那三人点头致意,魏岐也笑着还了一礼,轻轻举起酒杯。

  陈平安行走在大渎之中的长桥上,远处有一支豪奢车驾蓦然闯入眼帘,浩浩荡荡行驶于水脉大道之中,俨然权贵门庭出门郊游,有紫袍玉带的老者手捧玉笏,也有银甲神人手持铁枪,又有白衣神女顾盼之间,眼眸竟然真有那两缕光彩流溢而出,经久不散。

  这些存在,就是稗官野史记载的那些水仙水怪了,久居龙府,负责掌管一地的风调雨顺。

  龙宫洞天的入口,就在五十里之外的长桥某处。

  龙宫洞天是一处货真价实的龙宫遗址。

  按照碑文记录,此地确有上古水仙居住,蛟龙盘踞。

  比起当年那条蛟龙后裔杂处的蛟龙沟,这座龙府就像一座山上府邸,蛟龙沟则是一座江湖门派。

  陈平安看到了一座城头轮廓,走近之后,便看到了城楼悬挂“济渎避暑”金字匾额。

  最大的这块匾额之下,层层叠叠,又有十数块大家手笔的匾额。

  既有符胆灵光千百年不散的符箓仙人手笔,也有蕴藉充沛剑意的剑仙手段。

  大概是需要掏出一颗小暑钱的缘故,城门比不得桥头那边的人头攒动。

  龙宫洞天这类被宗门经营千百年的小洞天,是没有机缘留予后人尤其是外人的,因为即便出现了一件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都会被水龙宗早早盯上,不容外人染指。便是水龙宗这条地头蛇,压不住某些过江龙大修士的觊觎,好歹还有云霄宫杨氏的雷法,浮萍剑湖的飞剑,帮着震慑人心。

  龙宫洞天在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桩压胜物失窃的天大风波,最终便是被三家合力找寻回来,窃贼的身份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是一位声名显赫的剑仙,此人以水龙宗杂役身份,在洞天之中隐姓埋名了数十年之久,可还是没能得逞,那件水运至宝没捂热,就只得交还出来,在三座宗门老祖师的追杀之下,侥幸不死,逃亡到了皑皑洲,成了财神爷刘氏的供奉,至今还不敢返回北俱芦洲。

  陈平安刚打算交出一颗小暑钱,不曾想便有人轻声劝阻道:“能省就省,无需掏钱。”

  陈平安转过头,十分惊喜,却没有喊出对方的名字。

  不过眼神当中,皆是无法掩饰的喜悦。

  竟然是本该待在狮子峰修行的李柳。

  当年大隋书院重逢,按照李槐的说法,他这个姐姐,如今成了狮子峰的修道之人,每天给山上老神仙端茶送水来着,至于他爹娘,就在山脚市井开了家铺子,挣钱极多,他的媳妇本,有着落了。

  陈平安笑道:“好巧。我本来打算走完济渎,逛过了婴儿山,就去狮子峰找你们。”

  李柳轻轻摇头,微笑道:“不算巧,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所有话语,最终还是都咽回了肚子。

  李柳分明是一位修道有成的练气士了,而且境界定然极高。

  只不过陈平安的这种感觉,一闪而逝。

  李柳取出一块样式古朴的螭龙玉牌,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瞥了眼,便立即对这位身份不明的年轻女子恭敬行礼,李柳带着陈平安径直走入城门,沿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白玉台阶,一起拾阶而上。

  不知为何,陈平安转头望去,城门那边好像戒严了,再无人得以进入龙宫洞天。

  而前方那拨行人,身影小如芥子,渐渐登高。

  李柳柔声开口道:“陈先生。”

  陈平安赶紧说道:“喊我名字好了,暂名陈好人。”

  李柳一双水润眼眸,笑眯起月牙儿。

  陈平安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要脸了,心里想着是不是再取一个化名,嘴上说道:“那还是喊我陈先生吧。”

  李柳点点头,然后第一句话就极有分量,“陈先生最好早点跻身金身境,不然晚了,金甲洲那边会有变故。”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争取。”

  李柳第二句话,就让陈平安直接道心不稳,“先前郑大风寄信到了狮子峰,我便走了趟落魄山,藕花福地如今一分为四,落魄山占了其中一份,那把桐叶伞便是入口,朱敛他们急需将那座暂名为莲藕福地的地盘,赶紧提升为一块中等福地,不然就要荒废,所以需要两三千颗谷雨钱。”

  陈平安神色僵硬,小心翼翼问道:“谷雨钱?”

  李柳点头道:“谷雨钱。”

  陈平安哀叹一声,“我就算砸锅卖铁也不济事啊。”

  李柳这才将朱敛那边的近况,大致阐述了一遍。

  陈平安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能借来钱,好歹也算本事。

  与谁借,借多少,怎么还,朱敛那边已经有了章程,陈平安仔细听完之后,都没意见,有朱敛牵头,还有魏檗和郑大风帮着出谋划策,不会出什么纰漏。

  关键是这欠债两三千颗谷雨钱的重担,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在他这个年轻山主的肩头上,逃不掉的。

  当然陈平安也不会逃,这会儿已经开始当起了账房先生,重新盘算自己这趟北俱芦洲之下攒下的家当,从捡破烂都包袱斋,所有能卖的物件都卖出去,自己到底能掏出多少颗谷雨钱,撇开那几笔东拼西凑、已经借来的钱,他陈平安能否一鼓作气补上落魄山的缺口。答案很简单,不能。

  等到陈平安回过神,李柳便刚好转移话题,“其实骊珠洞天最早的出入道路,与这座龙宫洞天差不多。”

  陈平安遗憾道:“我没走过,等到我离开家乡那会儿,骊珠洞天已经落地生根。”

  李柳笑道:“坐一会儿?反正我们身后也没人跟上。”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坐在台阶上,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至于以后喝酒,就只能喝糯米酒酿了。

  李柳说道:“我有那块玉牌,水龙宗那边就不会有人以掌观山河的神通,擅自查探我们这边的动静。”

  陈平安仍是没有多问什么。

  对于李柳,印象其实很浅,无非是李槐的姐姐,以及林守一和董水井同时喜欢的女子。

  在今天以前,两人其实都没有打过交道。

  李柳犹豫了一下,“陈先生,我有一份镜花水月的山上拓本,与你有些关系,关系又不大,本来没打算交给你,担心节外生枝,耽误了陈先生的游历。”

  陈平安有些疑惑,思量一番,说道:“没关系,既然是早晚都会知道的事情,还不如早做打算。”

  李柳便从袖中取出类似一幅字帖的山上宝物,字帖悬在空中,李柳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涟漪散开,水雾弥漫。

  字帖画卷上,便出现了一位正襟危坐的女子。

  化名石湫,宝瓶洲一座小门派的女子修士。

  来自北俱芦洲打醮山,在那艘已经坠毁在宝瓶洲朱荧王朝境内的跨洲渡船上,担任婢女。

  李柳眺望前方,置身事外。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见过太多,她几乎不会有任何感触。

  镜花水月的最后一幕,是那个自己求死的女子,拿起了一只小心翼翼珍藏多年的锦囊,她皱着脸,好像是尽量不让自己哭,挤出一个笑容,高高举起那只锦囊,轻轻晃了晃,柔声道:“喂,那个谁,秋实喜欢你。听到了么?看到了么?如果不知道的话,没有关系。如果知道了,只是知道就好了。”

  陈平安,平平静静坐在原地,一字不落听完了那个故事。

  她是秋实的姐姐,名叫春水。

  陈平安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最后陈平安喃喃道:“好的,我知道了。”

  沉默许久。

  李柳收起了字帖入袖。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脸上好像没有什么悲恸、愤懑神色。

  李柳也没觉得奇怪。

  李柳只是说了一句貌似很不近人情的言语,“事已至此,她这么做,除了送死,毫无意义。”

  陈平安点头道:“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李柳问道:“有‘不一般’的说法?”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转头说道:“我打算继续赶路,就不逛龙宫洞天了,反正也买不起什么,只是这么做,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李柳笑道:“陈先生多虑了,在北俱芦洲,我没有麻烦。最少最少,保命无忧。”

  陈平安说要赶路,却没有立即起身。

  他想起了那副打算以后挂在落魄山竹楼内的对联,上联是那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陈平安便将背负在身后的那把剑仙,悬佩在腰间。

  这应该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佩剑。

  以前习惯了只背剑。

  李柳问道:“陈先生,该不会这就要直接问剑打醮山、再问大骊王朝、三问天君谢实吧?”

  李柳其实不太喜欢用剑的,无论是远古神祇还是当今修士,她都看不顺眼。

  陈平安站起身,晃了晃养剑葫,笑道:“不会的,本事不够,喝酒来凑。”

  李柳笑着点头,她坐在原地,没有起身,只是目送那位青衫仗剑的年轻人,缓缓走下台阶。

  有事当如何?

  提剑下山去。

  若是世事大过本事,又当如何?不能如何,答案只能先在心中,放在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