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五百三十二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风采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陈平安知道。

  顾祐此行,是慷慨赴死。

  但是也许,猿啼山也不会再有一位剑仙嵇岳了。

  这就是人生。

  陈平安取出竹箱搁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边,再拿出养剑葫,慢慢喝着酒。

  没有着急赶路。稍稍恢复几分实力再说。

  三拳下去,一月之内能够恢复到六境之初的修为,就算万幸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不会动身,陈平安干脆就想了些事情。

  关于纯粹武夫,崔前辈曾经提及过一个笼统说法。

  七境八境死家乡,山巅境死本国。十境止境死本洲。

  修行路上,惟精惟诚。

  就像顾祐所说,许多分心,自己只会浑然不觉。

  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想到最后,陈平安捧着养剑葫,怔怔出神。

  活着,想要去的远方,还在远方等待自己,真好。

  只不过有些远方的有些人,来年见到自己后,估计不会太高兴就是了。

  近一些的,杏花巷马家。大骊太后。

  远一些的,正阳山搬山猿,清风城许氏。

  还有一些需要再看一看的。

  更有一些隐藏在重重幕后的。

  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一座座。

  所以说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喜欢记账小本上,其实随她师父。

  只不过一个用笔纸去记,一个只用心记。

  ————

  再广袤的平原,总会遇到山。

  顾祐就落在一座山头之上。

  六位面覆雪白面具的黑袍人,只留一位站在原地,其余五人都快速散落四方,远远离开。

  所幸那位脚穿布鞋的青衫长褂老者,似乎没有追杀的意图。

  留在原地的割鹿山修士,躬身抱拳道:“拜见顾前辈。”

  顾祐问道:“这么大排场,是为杀人?别说是一位即将破境的金身境武夫,就是远游境武夫,也不够你们杀的。割鹿山什么时候也不守规矩了?还是说,其实你们一直不守规矩,只不过做事情比较干净?”

  与顾祐对峙之人,是这拨割鹿山刺客的领袖,身为元婴修士,可面对这位青衫老者,那张面具四周,渗出细密汗水。

  很简单,昔年大篆王朝的护国武夫顾祐,最重规矩。再就是只要他选择出拳杀人,必然挖地三尺,斩草除根。

  割鹿山一旦惹火了顾祐,那就不是山头这边死六个人这么简单了。

  这位割鹿山刺客摇头道:“割鹿山的规矩,自祖师开山以来,就不曾破例……”

  下一刻,顾祐一手负后,一手掐住那元婴修士的脖子,瞬间提起,顾祐也不抬头,只是平视远方,“先动者,先死。”

  距离山头颇远的其余五人,顿时噤若寒蝉,纹丝不动。

  顾祐缓缓说道:“若是我出拳之前,你们围剿此人,也就罢了,割鹿山的规矩值几个破钱?但是在我顾祐出拳之后,你们没有赶紧滚蛋,还有胆子心存捡漏的心思,这就是当我傻了?好不容易活到了元婴境,怎么就不珍惜一二?”

  顾祐皱了皱眉头,只是拎起那个没有半点还手念头的可怜元婴,却没有立即痛下杀手,似乎这位沉寂多年的止境武夫,在犹豫要不要留下一个活口,给割鹿山通风报信,若是要留,到底留哪个比较合适。顾祐毫不掩饰自己的一身杀机,浓重如实质,罡气流溢,方圆十丈之内,草木泥土皆齑粉,尘土飞扬。

  老人手中那位元婴修士的身上法袍,传出一阵阵细密的撕裂声响。

  顾祐随手一弹指。

  额头处被一缕罡气洞穿,一位纯粹武夫出身的割鹿山刺客当场毙命。

  金身境武夫,就这么死了。

  顾祐淡然道:“心动也是动。动静之大,在老夫耳中,响如擂鼓,有点吵人。”

  那位元婴修士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只好以心湖涟漪言语道:“顾前辈,你一旦杀了我们六人,任你拳法入神,护得住那年轻人一时,也护不住他一世。我割鹿山并无固定山头,各方修士漂泊不定,顾前辈当然可以肆意追杀,谁也拦不住前辈出拳,被前辈遇上一个,当然就会死一个,可是在这期间,只要那个年轻人不跟在前辈身边,哪怕只有几天功夫,他就一定会死!我可以保证!”

  顾祐问道:“一座过街老鼠的割鹿山,就可以威胁老夫了?谁给你的胆子?猿啼山嵇岳?”

  元婴修士苦笑道:“顾前辈,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顾祐思量片刻,“很简单,我放出话去,答应与嵇岳在砥砺山一战,在这之前,他嵇岳必须杀绝割鹿山,给他一年期限好了。嵇岳在猿啼山的那帮徒子徒孙,一定会很高兴,可以跟你们玩猫抓耗子的游戏。”

  元婴修士脸色微变,“顾前辈,我们此次会聚在一起,当真没有坏规矩。先前那次刺杀无果,就已经事了,这是割鹿山雷打不动的规矩。至于我们到底为何而来,恕我无法泄密,这更是割鹿山的规矩,还望前辈理解。”

  顾祐问了一个问题,“我若是半路上遇到你们,会不会一拳打死你?”

  元婴修士不知这位十境武夫为何有此问,只得老老实实回答道:“当然不会。”

  顾祐又问道:“你现在跟我口口声声说什么割鹿山的规矩,希望我遵守,那么我的规矩,你们为何不放在眼中?对方是一个我出拳而没杀的人,你们又明知我的身份,你们连隐忍几天都不乐意?难道说一定要我站在这里,与你们说出口的规矩,才是你们可以懂的规矩?”

  顾祐笑了笑,“奇了怪了,什么时候老子的规矩,是你们这帮崽子不讲规矩的底气了?”

  言语之际,那名元婴修士的头颅就被直接拧断,随意滚落在地。

  同时负后之手,一拳递出,打得金丹与元婴一同炸碎,再无半点生还机会。

  一位元婴修士金丹元婴齐齐粉碎后的激荡气机,声势之大,原本足可媲美一道陆地龙卷,但是被顾祐随手便拍散。

  一位展开土遁之术的割鹿山修士,被顾祐一跺脚,瞬间被罡气震死,地底下传来一阵沉闷声响,便再无动静。

  还剩下三位割鹿山刺客,依旧散落远处,却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顾祐双手负后,转头望向一个方向,叹了口气。

  那小子不是受了重伤吗,怎的还有这么敏锐的直觉。

  撼山拳也教这个?我这个撰写拳谱的,怎么都不晓得?

  不过也对。

  这小子的直觉,或者说拳意,相当不错。

  例如先前生死一线之间,被他故意以拳意死死盯住,那么境界悬殊的陈平安如果还敢拳意松懈,稍稍心有杂念,转去抖搂一些花里花俏的玩意儿,也就是他顾祐临时加重一拳的事情,然后就再无然后了。

  不会死,无非是莫名其妙挨了九境一拳,倒地不起,注定毫无收获。

  境界差不多的捉对厮杀,只需要相差一线,就是生死之别。

  一袭青衫长掠而来,到了山头这边,弯下腰去,大口喘气,双手扶膝,当他停步,鲜血滴落满地。

  顾祐微笑道:“真是个不知道疼的主。”

  陈平安直起腰,脸色惨白,夹杂着血污,很快就一屁股坐地,抹了把脸,“前辈这是?”

  顾祐说道:“还好意思问我?”

  陈平安无奈道:“这拨割鹿山刺客,我早有察觉,其实已经飞剑传讯给一个朋友了,再拖几天,就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顾祐问道:“什么朋友,山上的?真能够不怕割鹿山这拨最喜欢黏人的蚊蝇?”

  陈平安笑道:“反正是一个好朋友,耐心比我还要好,最不怕这些货色。麻烦他,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顾祐点了点头。

  顾祐说道:“这次我是真要走了,剩下三个,留给你喂拳?”

  陈平安苦笑道:“顾前辈,真不成。”

  顾祐笑问道:“那怎么说?”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那就容晚辈向前辈学一学天底下最正宗的撼山拳!”

  割鹿山刺客,死都不会开口泄露机密,这一点,陈平安领教过。

  顾祐沉声道:“坐着学拳?还不起身!”

  陈平安摇摇坠坠站起身,身形不稳,但是拳意却极其端正。

  一如读书识字之后的抄书写字。

  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一手握拳,却是往回缩,“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术法通天,山岳压我顶,我撼山拳,开山便是!这是我顾祐七境之时,就有此悟,才能够写出这部拳谱的序言,你陈平安若想将来比我走到更高处,就当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头!”

  三位割鹿山刺客已经开始疯狂逃命,有人御风远游,有人贴地飞奔,有人祭出神通,化作青烟飘散。

  老人布鞋一脚踏出,随后六步走桩瞬间走完,一拳递出。

  再换走桩,向别处递出一拳,又换走桩,依旧是一拳朝天而去。

  陈平安死死瞪大眼睛,追随着青衫长褂老者的身形。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撼山拳。

  不单单是顾祐以十境武夫的修为递出三拳而已。

  而是撼山拳的拳意,原来可以如此……壮观!

  至于拳罡落在何处,结果如何,陈平安根本不用也不会去看。

  顾祐收拳站定,问道:“如何?”

  陈平安缓缓说道:“仿佛观拳如练剑。”

  顾祐嗤笑道:“练剑?练出个剑仙又如何,我此行大篆京城,杀的就是一位剑仙。”

  陈平安挠挠头,说道:“有人说过,练拳即练剑。”

  顾祐点头道:“也有道理,反过来说,依然是一样。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陈平安眼神明亮,“对!”

  顾祐突然说道:“崔诚拳法高低不好说,喂拳实在一般,若是换成我顾祐,保证你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哑口无言。

  陈平安嘴唇微动,但是有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顾祐摇摇头,示意年轻人无需多说。

  陈平安最后唯有双手抱拳相送。

  顾祐亦是双手抱拳告别。

  无关境界,无关年龄。

  世间撼山拳,先有顾祐,后有陈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