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四百三十八章 人心似水低处去


  大寒时节,湖水苍茫,寒气砭骨。

  顾璨昏迷了三天三夜,陈平安每天都会去病榻旁坐上一段时间,闻着浓郁的药味。

  就像先前顾璨和小泥鳅,会去山门口屋子外,晒着太阳。

  陈平安在屋子里边,时不时起身去坐在床头,查看顾璨的脉象,久病成医,,陈平安不算门外汉。对于伤势是加剧还是痊愈,还是能看出一些门道。刘志茂当初让田湖君捎来的那瓶灵丹妙药,效果显著,极有可能是类似青虎宫陆雍专门为地仙炼制的珍稀丹丸。

  这天顾璨醒转过来,见到了坐在那张椅子的陈平安,顾璨咧嘴一笑,只是很快就又睡去,呼吸已经沉稳许多。

  在陈平安离开春庭府后,妇人犹豫片刻,让府上一位龙门境修士老管家去请刘志茂,说她有事商议。

  妇人坐在床边,轻轻握住顾璨还是有些烫热的手,泫然欲泣。

  妇人神游万里,最后轻轻叹息一声。

  所幸璨璨性命无忧,就是有些可惜,耽误了春庭府精心配制而出的“神仙饭”。

  修士进食,极有讲究,诸子百家当中的药家,在这件事上,功莫大焉。民以食为天,练气士作为山上人,一样适用。

  以一年中的二十四节气作为大致节点,有一整套极为完善的时令药补。能够裨益修士体魄神魂,修道之人的药补,就类似于富贵门庭的食补。

  当然,想要环环相扣,增益修行,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以得有钱,很有钱。

  妇人很快就眼神坚毅起来。

  不幸女子对于生活磨难的韧性,一位娘亲牵挂儿子前途的执着,一个寡妇不得不对每一颗铜钱精打细算的精明,就像一砖一瓦,拼凑成了泥瓶巷的那栋祖宅,为相依为命的娘俩遮风避雨。

  她放轻脚步,跨过门槛,门外有位开襟小娘想要帮着关门,给妇人一瞪眼,赶紧缩回手,妇人自己轻轻掩门。

  在一座富丽堂皇的春庭府客厅,妇人见到了刚刚落座的截江真君,如今的书简湖江湖君主。

  当年那个一手将他们娘俩带出泥瓶巷的世外神仙,刘志茂。

  看着眼前这位妇人,从一个沾着满身乡野土味的尤物妇人,一步步蜕变成现在的青峡岛春庭府女住人,三年过去了,姿色非但没有清减,反而增添了许多富贵气,肌肤宛如少女,刘志茂还知道她最爱府上婢女说她如今,比石毫国的诰命夫人还要贵气。刘志茂接过府上管事小心翼翼递过来的一杯热茶,轻轻摇晃杯盖,颇为后悔,这等妇人,当年若是早早霸王硬上弓了,恐怕就不是今天这番田地,一个当师父的,反过来忌惮弟子。

  因为妇人一旦被他刘志茂降服,她自有万般理由和借口,可以完完全全说服自己。

  说不定就可以借此更好控制住顾璨。

  只要不断给她带来荣华富贵,她就会拼命搂住,死死抓在手心,守着这份家业,想着将来全部留给儿子。

  那才会是一个青峡岛最好的盟友。

  而不是如今这般,胃口越来越大,住着已经不输王侯宅邸的春庭府,便开始眼巴巴望着他刘志茂的那座横波府,从一开始对田湖君的百般逢迎、揣摩心思,到如今表面上依旧和气、骨子里却透出来一股颐气指使。不但如此,一个阔气起来的村妇,竟然还开始读书了,不但如此,就连琴棋书画都开始碰了,让几位出身豪阀世族的开襟小娘,教她高门礼仪和繁文缛节。

  这让刘志茂看得自乐呵,真真是个妙人也。

  不过刘志茂先前心中那点悔意,来也快去也快。

  刘志茂笑问道:“夫人,找我谈事情?”

  妇人点头道:“我想跟真君确定一件事,陈平安这趟来咱们青峡岛,到底是图什么?真不是为了从璨璨手中抢回那条小泥鳅?再有,小泥鳅说陈平安当初交给你一块玉牌,到底是什么来头?”

  刘志茂没有饮茶,将杯盖轻轻放在一旁,茶杯中香雾袅袅,笑了笑,道:“原来是这些啊,我还以为夫人是想要兴师问罪,问我这个顾璨师父,为何没有出面保护弟子。”

  妇人说道:“这些不去说它,我相信真君有难言之隐,所以绝不会心生芥蒂。我还可以保证帮着真君,在璨璨那边说些不昧良心的言语,不然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四周环伺的豺狼虎豹?”

  刘志茂会心一笑,谁说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来着?

  刘志茂点头道:“那块玉牌,大有来历,我不方便泄露天机。至于陈平安来书简湖的目的,实在不好揣测,说实话我也一直想不明白,当了咱们青峡岛的账房先生后,我就更看不懂了。不过我相信陈平安对顾璨,是没有坏心的。”

  妇人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奇怪,觉得今天的刘志茂,说话太扭捏了,以往与刘志茂商议密事,可从来不会这么拖泥带水,难道是处心积虑当上了书简湖共主,没得意几天,又给那挨千刀的刘老成在青峡岛一闹,吓破了胆子?大喜大悲之后,就失了分寸?难道刘志茂如此一位纵横捭阖的枭雄,其实心性还不如自己一个妇道人家?

  刘志茂眯了眯眼,笑道:“陈平安的性情如何,夫人比我更清楚,喜欢念旧情,对看着长大的顾璨,更是全心全意,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交予顾璨,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离开了当年那条满地鸡粪狗屎的泥瓶巷,人都是会变的,陈平安估摸着是投了儒家门户,所以喜欢讲道理,只不过未必合适书简湖,所以才会在池水城打了顾璨两个耳光,要我看啊,还是真正在意顾璨,念着顾璨的好,才会如此做,换成一般人,见着了亲人朋友飞黄腾达,只会欢天喜地,其余万事不管,夫人,我举个例子,换成吕采桑,见到顾璨有钱了,自然觉得这就是本事,拳头硬了,便是好事。”

  妇人扯了扯嘴角。

  刘志茂叹了口气,“话说回来,陈平安的想法没错,只是他太不了解书简湖,不知道咱们这儿的江湖险恶,好在待了一段时间后,应该是总算知道些书简湖的规矩,所以就不再对顾璨指手画脚了。夫人,我们再将道理反一反去讲,显而易见,对于陈平安这种人,讲讲感情,比什么都管用,因人而异,因地而宜。”

  妇人若有所思,觉得当下这番话,刘志茂还算厚道,此前,尽是些客套废话。

  不愧是那个在小镇与人争吵从不落下风的妇人,她一点就透。

  妇人便有些懊恼,如果按照刘志茂的这个说法,那天晚上,从见到陈平安背着顾璨返回春庭府,到陈平安最后离开屋子,确实是她做得差了。

  若是听过了刘志茂这些话,再有那晚的事情,她就绝不会那般做错说错处处错。

  这两年一有闲暇光阴,她就喜欢让府上婢女在旁,揉肩敲背扇风去暑、持炉取暖之余,必然会让一位据说是礼部侍郎嫡女的丫鬟,朗读各色书籍内容,那些士大夫、文人雅士推崇的大道理,她也听了,就是不爱听而已,倒是一些个典故,经常让她大受启发,比如之前听到书上有人家中,遭遇火灾,闻讯后先问有无伤人、而不问损耗,此人一下子就名声大噪,成了读书人著名的仁人,妇人所悟,便是觉得自己其实有机会,也可以拿来一用,这才是最上乘的笼络人心。还有什么名垂青史的功勋武将,身居高位,却愿意为士卒吸脓水,此后全军上下,将士人人愿意效死,诸如此类,妇人都有自己的心得体会。

  妇人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刘志茂的言语,其实就是那个书上道理,自己明明都知道了,记在了心头,怎么事到临头,就没做成?

  刘志茂察觉到妇人的异样,问道:“夫人怎么了?”

  妇人强颜欢笑,“没事。那敢问真君,此后我们应该如何行事说话?那个宫柳岛刘老成,还会不会对我们青峡岛逞凶?”

  刘志茂安慰道:“刘老成此人,是我们书简湖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豪杰,便是他的敌人,都要佩服。杀伐果决,故而当时来到青峡岛,他要杀顾璨,谁都拦不住,可如今他既然已经放过了顾璨,一样谁都拦不住,改变不了刘老成的决定,绝不至于再跑一趟青峡岛,所以顾璨与春庭府,已经没有危险了,甚至我可以与夫人撂下一句准话,那一夜厮杀过后,顾璨才真正没了危险。如今的书简湖,没有谁敢杀一个刘老成都没有杀掉的人!”

  妇人将信将疑。

  刘志茂没有多说什么,眼前女子,话说一半,由着她自己去琢磨就行了,无论真话假话,只要说得太死,她反而疑神疑鬼,选择不信。

  妇人转身拿起茶杯,低头喝了口茶水,姿态雍容,动作优雅,再无半点泥土味。

  刘志茂突然放低声音,问道:“夫人,你为何如此……不放心陈平安?”

  妇人眼神晦暗不明,“真君方才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刘志茂抚须而笑。

  妇人问道:“真君,你来说说看,我在书简湖,能算是坏人?”

  刘志茂摇头:“自然不算,算好人了,赏罚分明,也不刻薄仆役婢女这些下人。”

  妇人问道:“就连坏人都有偶尔的善心,我当年对陈平安那么做,不过是施舍一碗饭而已,值得奇怪吗?我如今防着陈平安,是为了璨璨的终身大事,是为了璨璨的修行大道,我又不去害陈平安,又有什么奇怪?”

  刘志茂恍然,“夫人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妇人掩嘴而笑,然后一双水润眼眸,风情流转,问道:“真君是瞧不上我们春庭府的茶水?所以一口都不愿意喝?如果没记错,这可是田湖君亲自送来的虹饮岛仙家茶叶,难道真君府邸私藏了更好的茶叶?”

  “夫人这番言语说得教人伤心了,行吧,我便是花钱请人去四处搜罗,也要给春庭府拿来几斤比虹饮岛更好的茶叶。”

  刘志茂伸手指了指妇人,哈哈大笑,轻轻将杯盖放回茶杯上,告辞离去,让妇人不用送。

  妇人站起身又落座,沉思片刻,起身离开。

  远远站在院门口而不是厅门的老管家,赶紧走入客厅,若是平时,自然让府上婢女收拾残局,今天不同,岛主亲临,他觉得应该亲自收拾。

  在这位老修士收起刘志茂那杯茶的时候,茶水点滴不剩,唯有绿如翡翠的几片仙家茶叶,躺在杯底。

  老修士心中感慨,岛主对春庭府和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信任有加啊。

  ————

  刘志茂离开春庭府后,直接返回了自家府邸,先让人去朱荧王朝京城购买几斤最贵的茶叶。

  这位书简湖最有希望跻身上五境的截江真君,坐在密室一张价值连城的蒲团上,摊开手心,有一小团水球,晶莹剔透,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碗,将掌心水球放入碗中。

  一直枯坐到深夜时分,刘志茂才施展神通,出现在山门口那座屋前,轻轻敲门。

  推门而入,陈平安已经绕出书案,坐在桌旁,朝刘志茂伸手示意落座。

  这个出身泥瓶巷的大骊年轻人,没有指着自己鼻子,当场破口大骂,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刘志茂与陈平安相对而坐,笑着解释道:“先前陈先生不准我擅自打搅,我便只好不去讲什么地主之谊了。现在陈先生说要找我,自然不敢让先生多走几步路,便登门拜访,事先没有打招呼,还望陈先生见谅。”

  堂堂元婴老修士,又是青峡岛自家地盘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谓能屈能伸。

  陈平安面无表情,伸出手。

  刘志茂赶紧手腕翻拧,手心上方悬停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牌,竟是都不敢触碰丝毫,轻轻一推,被陈平安收起。

  刘志茂又拿出一只水碗,以手指推向陈平安那边,最终停在桌面中央,微笑道:“顾璨母亲,找过我,有些言语,我希望陈先生可以听一听,我这等小人行径,自然龌龊,可也算聊表诚意。”

  白碗水面,涟漪微动。

  很快就传出了春庭府客厅,刘志茂与妇人的对话嗓音。

  不曾想陈平安伸出手臂,以掌心捂住碗口,震碎涟漪,盛放有回音水的白碗,复归寂静。

  另外一只手掌,那晚握着半仙兵剑仙剑的那只手,哪怕事后,陈平安涂抹了陆台赠送那瓶能够白骨生肉的中土陆氏秘炼丹药,如今仍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刘志茂一脸由衷佩服神色,道:“陈先生真乃正人君子也,刘志茂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平安缩回手,双手笼袖,“我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是怎么想的,可能她说的言语,比我想象中更糟糕。但是在我搬出春庭府的那一刻,她的任何言行,都已经与我关系不大了。”

  刘志茂点点头,表示理解。

  陈平安缓缓道:“当年在泥瓶巷,你为了帮助自己挑中的顾璨,留住那条小泥鳅的机缘,你不但先以秘术蛊惑了云霞山蔡金简,更以阴毒的旁门神通,悄悄在我心头,刻写了一心求死四个字,诱使我去刺杀蔡金简和苻南华,以卵击石,好让我彻底消失。”

  刘志茂道:“我承认是有这回事,绝不否认。陈先生不是有一把半仙兵吗?可以往我心口或是头颅,刺上一剑,我绝不还手。你我从此恩怨两清!在那之后,如果陈先生再要不依不饶,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笑了笑,“你们书简湖的行事风格,我又领教到了,真是百看不厌,每天都有新鲜事。”

  刘志茂板着脸,不言不语。

  其实在书简湖,顾璨和妇人除外,刘志茂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唯有对谁都是笑脸相向。尤其是在田湖君这些嫡传弟子与俞桧这些藩属“重臣”眼中,刘志茂道貌岸然与心狠手辣,实在是极具威慑力。

  常年不言不语之人,要么性情憨厚不善言辞,要么就是心计多如毛了。

  所以天姥岛那个最看不顺眼刘志茂的老岛主,曾经书简湖唯一的八境剑修,那个如今已经神魂俱灭的可怜虫,给了刘志茂一句“假真君,笑面佛,袖藏修罗刀”的尖酸评价。

  陈平安接下来做了一个让刘志茂都眼皮子微颤的动作,从袖中抬起那只裹有棉布的手掌,摘下腰间养剑葫,往桌子中间那只白碗,倒了大半碗乌啼酒,推回给刘志茂,陈平安将养剑葫放在桌边,微笑道:“刺你一剑,又能如何。且不说能不能伤到真君,就算可以,狡兔三窟,我是知道山上仙家那些替死之法的,还不止一种。”

  刘志茂拿过白碗,大大方方喝完了碗中酒,“陈先生天资聪慧,福缘深厚,当年是我刘志茂眼拙了,我认罚,陈先生不妨开出条件来。”

  陈平安说道:“我如果说既往不咎,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

  刘志茂爽朗大笑,推出白碗,“就冲陈先生这句天大的敞亮话,我再跟陈先生求一碗酒喝。”

  陈平安果真又给刘志茂倒了一碗酒,差不多刚好是半碗。

  刘志茂一饮而尽。

  若是青峡岛修士看到这一幕,估计只当是主宾尽欢,相逢唯一笑,杯中泯恩仇。

  陈平安说道:“在开出条件之前,我有一事询问真君。”

  刘志茂点头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问道:“真君修心,根祇为何。”

  刘志茂毫不犹豫道:“道人修道,自然求真。”

  陈平安问道:“能否细一些说?说些自家功夫?”

  刘志茂稍稍犹豫,仍是开口答道:“七情六欲,一团乱麻。那就抽丝剥茧,分门别类……”

  说到这里,刘志茂伸手指了指书案之后的那排柜子,“正如陈先生这般放置不同的秘档。”

  刘志茂继续道:“此后,选择走我这条旁门左道的修士,又各有取舍,各有各的小径可走。或者缩为芥子大小,搁置一旁,或者大化为山岳,不断稳固,都是修行法,至于凝练芥子有几粒,积土成山有几座,就是每个人修道的资质和天赋了。其中关隘重重,险阻极多,对付那些芥子,例如又可以衍生出上古流传下来的斩三尸之术,内炼金丹之道,至于如何成山,又有餐霞饮露、外丹服饵之途。其中修行快慢,以及瓶颈高低,就看各家祖传的修真法诀,品秩如何。”

  刘志茂就此打住,“只能细说到这一步,涉及根本大道,再说下去,这才是真正的一心求死。还不如干脆让陈先生多刺一剑。”

  刘志茂问道:“我知道陈先生已经有了盘算,不如给句痛快话?”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我还有个问题,刘老成黄雀在后,将青峡岛在书简湖的数百年声势,一夜之间,连同小泥鳅一起,打入湖底。那么真君还能当这个江湖君主吗?真君是将到嘴的肥肉吐出去,双手奉送给刘老成,从此封禁十数岛屿山门,当个藩镇割据的书简湖异姓王,还是打算搏一搏?刘老成黄雀在后,真君还有大骊弹弓在更后?”

  刘志茂没有直接回答什么,只是既感慨又委屈,无奈道:“怕就怕大骊如今已经悄悄转去支持刘老成,没了靠山,青峡岛小胳膊细腿的,折腾不起半点风浪,我刘志茂,在刘老成眼中,如今不比岛上那些开襟小娘好到哪里去,莫说是剥掉几件衣裳,便是剥皮抽筋,又有何难?”

  陈平安笑道:“听说真君煮得一手好茶,也喝得便宜酒,我就不行,怎么都喝不惯茶水,只知道些纸上说法。”

  刘志茂悻悻然道:“陈先生教诲,刘志茂铭记。”

  陈平安收敛笑意,“你我之间的恩怨,想要一笔揭过,可以,但是你要交给我一个人。”

  刘志茂直接摇头道:“此事不行,陈先生你就不要想了。”

  刘志茂笑道:“说句实在话,一个朱弦府半人半鬼的女子而已,刘老成那晚自己强行掳走,或是跟你一样,与我开口讨要,我敢不给吗?可为何刘老成没有这么做,你想过吗?”

  陈平安双手笼袖,安安静静坐在刘志茂对面,如灵气稀薄之地,一尊彩绘剥落的破败神像。.oγg

  刘志茂好奇问道:“这桩密事,别说她蒙在鼓里,就算朱弦府鬼修马远致都不清楚,你又是如何猜出来的?”

  陈平安没有掩饰,“先是朱弦府这个名称的由来,然后是一壶酒的名字。”

  刘志茂愈发纳闷,再次敬称陈平安为陈先生,“请陈先生为我解惑。”

  陈平安缓缓道:“驮饭人出身的鬼修马远致,对珠钗岛刘重润情有独钟,我听过他自己讲述的陈年往事,说到朱弦府的时候,颇为自得,但是不愿给出答案,我便去了趟珠钗岛,以朱弦府三字,试探刘重润,这位女修立即恼羞成怒,虽然一样没有说破真相,但是骂了马远致一句无耻之徒。我便专程去了趟池水城,在猿哭街以购买古籍之名,问过了几座书肆的老掌柜,才知道了原来在刘重润和马致远故国,有一句相对生僻的诗词,‘重润响朱弦’,便解开谜题了,马远致的沾沾自得,在将府邸命名为朱弦,更在‘响’谐音‘想’。”

  刘志茂抚掌而笑,“妙哉,若非陈先生揭开谜底,我都不晓得原来马致远这个身份卑贱的驮饭人,还有此等雅致肠子。”

  陈平安说道:“黄藤酒,宫墙柳。红酥家乡官家酒,书简湖宫柳岛,以及红酥身上那股萦绕不去的极重煞气,细究之下,满是执着的哀怨愤恨之意。都不用我翻看书简湖野史秘录,当年刘老成与弟子女修那桩无疾而终的情爱,后者的暴毙,刘老成的远离书简湖,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再联系你刘志茂如此谨慎,自然知晓成为书简湖共主的最大对手,根本不是有粒粟岛作为你和大骊内应的青冢天姥两岛,而是始终没有露面的刘老成,你胆敢争这个江湖君主,除了大骊是靠山,帮你聚拢大势,你必然还有阴私手段,可以拿来自保,留一条退路,保证能够让上五境修士的刘老成他一旦重返书简湖,最少不会杀你。”

  刘志茂爽朗大笑。

  真是知己!

  真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偌大一座书简湖,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外乡年轻人,才是他刘志茂的知己!

  陈平安神色略显疲惫,“我先提半个要求,你肯定在顾璨娘亲身上动了手脚,撤掉吧。如今顾璨已经对你没有威胁,而且你当下的燃眉之急,是宫柳岛的刘老成,是如何保住江湖君主的位置。在大骊那边,我会试试看,帮你私底下运作一番。最少不让你当作一枚弃子,作为刘老成的登顶之路。”

  刘志茂皱眉道:“红酥的生死,还在我的掌握之中。”

  脸颊微微凹陷的年轻账房先生,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咳嗽几声后,说道:“万一呢?万一刘老成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宫柳岛岛主,万一涉及到了他的大道前行,红酥,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当年放不下,你确定如今仍是放不下?说不得一个‘万一’真正临头,就是他直接了结了红酥性命,再将胆敢触碰到他刘老成逆鳞的你一拳打死。所以说,刘志茂,你自己选择,我只是给你一个防止最坏结局的发生。”

  刘志茂问了一个关键问题,“陈先生,真有本事影响到大骊高层的决策?”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但有限,不过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大骊宋氏如今还欠我一些东西。”

  刘志茂看着这个年轻人。

  百感交集。

  刘志茂收起那只白碗,站起身,“三天之内,给陈先生一个明确答复。”

  陈平安没有起身,“希望真君在涉及大道走向和自身生死之时,可以做到求真。”

  刘志茂嘴角抽动,“会的。”

  在刘志茂走后,陈平安咳嗽不断。

  那晚强行驾驭那把剑仙。

  隐患无穷。

  本就坏了一处本命窍穴,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是这都不算什么。

  陈平安从来不怕自己哪天又变得一穷二白,再次家徒四壁。

  可是。

  有些许多他人不在意的细微处,那点点失去。

  甚至会让陈平安想喝酒而不敢。

  陈平安走出屋子,过了山门,捡了一些石子,蹲在渡口岸边,一颗颗丢入湖中。

  顾璨,我想要的不是那条泥鳅。从一开始就不是这样,不然在泥瓶巷你说出了那番言语后,我就可以不去在意婶婶的那一饭之恩了。

  但是我知道,你恰恰是知道这些,你才会说那样的话,因为你必须从我嘴里得到确切的答案,才能在最脆弱的时候,彻底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