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三百七十七章 吃臭豆腐呦

  难道是师父后知后觉,这会儿才开始心疼那五十颗小暑钱打了水漂?

  陈平安睁开眼,看着那张经常风吹日晒尚未变白的黑炭脸庞,笑问道:“怎么了?”

  裴钱想了想,“师父,有愁心的事?给我说说呗。”

  陈平安手腕微微用力,身形颠倒,变回正常站姿,然后盘腿坐下,有些犹豫不决。

  事情太远,道理太大。

  如今裴钱会不会年纪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语和情绪,会不会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她的肩头?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小炼药酒,山水相逢的清风轻轻拂面,这让陈平安的心境略微轻松些。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陈平安喝过了酒,笑眯起了眼,在心中自嘲自己,如今是不是有那么点读书人的意思了?

  他转过头,笑道:“与你有关,想不想听?”

  裴钱咽了口唾沫,立即开始反省自己这一路上,做了哪些顽劣事情,大概已经知道不是一两个板栗砸在脑袋上的小事,于是苦着脸道:“能不能不听?等我岁数大一些,再记事些,师父再说与我听吧?”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涉及什么好事坏事,就是我的一些心里话,不用担心吃板栗揪耳朵。”

  没了负担的裴钱立即端正坐好,正对着侧身而坐的陈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间那两把竹制的刀剑错,装模作样道:“师父请讲!弟子洗耳恭听。”

  陈平安笑着也稍微转身而坐,两人相对而坐,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刀法剑术,还有拳法,都比师父厉害了,然后碰到一件事情,师父说对,你觉得是错,怎么办?”

  裴钱毫不犹豫道:“听师父的呗,还能咋的。”

  陈平安微笑道:“再用心想一想。”

  裴钱开始挠头,愁眉苦脸道:“可我就是觉得师父说对的,就是对的啊,说错的,就是错的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

  裴钱就只好继续瞎琢磨,胡思乱想,神游万里,反正师父好像也不着急。

  裴钱突然笑问道:“要是将来有一天,我比师父还厉害,那得是多厉害?”

  陈平安说道:“比如黄庭嘴里的杜老贼,桐叶宗的杜懋,飞升境修为。”

  陈平安笑着补充道:“我们暂时只说修为,不谈善恶。”

  裴钱张大嘴巴,惊叹道:“乖乖,这么厉害的话,家里肯定有金山银山吧,数钱数的过来吗?数钱太累,可不数清楚的话,就会害怕被人偷走几颗啊,唉,有钱人的烦恼,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呢……”

  陈平安看着越来越揪心的黝黑小女孩,哑然失笑,身体前倾,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脑袋,“我家乡有位兵家圣人,打铁铸剑的阮师傅,回头来看,有一点他做得真是很好,就是关于收徒一事,阮师傅不会只看资质,而要看是否同道中人,是否能够大道同行,而不是找一些天赋极好却心性不合的弟子,或是找一些只会师父与人起了冲突,就奋然挺身、只管打打杀杀的徒弟。”

  裴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陈平安继续道:“回到最早的那个问题,如果你跟师父起了争执,应该怎么做呢?不是一味觉得师父全对,师父不是圣人,也会犯错。我们应该像今天这样,你我对坐,然后将各自的对错和道理说清楚了,听那个有道理的人。我陈平安不会以你裴钱师父的身份,压你的道理,你裴钱那时候如果很厉害了,可以随手一拳打死我,也不可以凭借修为之高,随心所欲,不管我陈平安与你说的道理。”

  裴钱泪水莹莹。

  其实听不太懂,可她总觉得这是件很伤心的事情。

  尤其是当裴钱听到陈平安说那句“随手一拳打死我”,裴钱都快要伤心死了。

  裴钱委屈得转过身而坐,偷偷流眼泪,不去看这个胡说八道的陈平安。

  陈平安坐回原位,面向湖水,春风吹皱起涟漪,伸出手掌,一次次拔高,“道理其实分高低的,就像我之前在山巅花圈子,也分大小。师父曾经在一个叫彩衣国的地方,一座破庙里头遇到的一头小狐魅,喜欢读才子佳人小说,捣乱吓唬人,从不真正害人,反而会帮着遮蔽风雨。这次我们又遇见了那头宁死不翻背的黄色土牛。那么这是不是说,妖族攻打剑气长城,我们可以跳过那些剑尖千万年向南的剑修之壮烈牺牲,去怜悯、去质问剑修为何如此残忍,难道妖族之中就不曾有良善之辈?”

  裴钱还背对着陈平安,抽着鼻子哽咽道:“这个我知道,这些人不分对错先后,不分道理大小。”

  陈平安一下子一手画了个最大的圈,一手手掌高过头顶,“但是文圣老爷,还有传闻帮助人族铸造大鼎、绘制搜山图的白老爷,我觉得他们才有资格讲一讲‘天经地义’的道理,我们差得远呢,可是为什么他们会有自囚功德林,会被关押雄镇楼内?是不是因为这样,我们就觉得讲理无用了?天地间就真没有善恶之报了?”

  裴钱转过身,坐在了陈平安身边,低头道:“可是有些坏人,就是过得比好人还要好啊。”

  陈平安笑道:“所以在南苑国京城,心相寺的老和尚,就说了,这个世界亏永远欠着好人。”

  裴钱小声问道:“怎么办呢?”

  陈平安没有喝那养剑葫里的小炼药酒,而是从咫尺物中掏出了一壶桂花酿,打开后,抿了一口酒,微笑道:“大概在书上等着咱们去找吧。”

  远处山林中,黄色土牛匍匐在地,若有所思。

  隋右边虽然脸色淡漠,实则一直竖耳聆听。

  裴钱擦了擦眼泪,笑道:“师父,上次离开蜂尾渡没多久,煮饭那会儿,你家乡那支乡谣曲儿怎么哼来着,怎么没词呢?再哼哼呗,我很想学。”

  陈平安笑道:“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教我的,可以随便瞎编内容,在家乡那边,可以用来调侃骂人,用来劳作时放松,也可以用来……佐酒。”

  陈平安喝了一口桂花酿,开始小声哼唱起来,笑着伸手指向了裴钱,“店小二,我读了些书,认了好些字,攒了一肚子学问,卖不了几文钱。”

  哎呦。

  是说她裴钱呢。

  裴钱高兴坏了,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呦!”

  陈平安会心一笑,“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

  裴钱附和,“吃臭豆腐喽!”

  陈平安又喝过酒,随手指向了别处,不凑巧,刚好是隋右边那边,也无所谓了,“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

  裴钱使劲点头,“吃不着臭豆腐真可怜呦!”

  陈平安眯眼而笑,手指指向高处,轻轻哼唱道:“试问夫子先生怎么办,树枝上挂着一只晒着日头的小纸鸢。”

  裴钱捧着肚子大笑,“吃臭豆腐呦,臭豆腐香呦!”

  竹屋那边,张山峰和徐远霞相视一笑。

  朱敛闭眼而笑,摇头晃脑。

  卢白象轻轻拍打着膝盖。

  隋右边破天荒没有生气,反而捂嘴而笑,笑眯起了眼。

  魏羡托着腮帮,歪着脑袋,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竹屋门口,望着黑炭小丫头的背影。

  师徒两个,一唱一和,在青山绿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