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两百一十九章 道士吟诗

  但是姓傅的圆脸少女,不知道从哪里听闻此事后,就偷偷摸摸一路跟随,刚好可以散心,不用在神诰宗成天想着那个狗屁金童,她御剑飞过千山万水,好不痛快,一路上偶有风波,一听说是神诰宗内门嫡传之后,个个桀骜不驯的武道宗师、山野大修,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供奉起来。

  傅姓少女的言语可以作假,但是那顶都不敢僭越的稀罕莲花冠,以及和腰间那枚扎眼的金黄玉佩,骗不了人。

  圆脸少女出现之后。

  大髯刀客和道士张山,就都明白杨晃夫妇的命运,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掌控的了,说再多的话都没有意义。

  一位神诰宗的“长辈”,只说一句话就够了。

  杨晃握住女鬼的手,抬头望向那位少女,坦然笑道:“孽障杨晃与拙荆,全凭傅师叔发落,不管生死,谨遵师叔法旨。”

  圆脸少女瞥了眼那对夫妻,一个枯槁,一个丑陋,模样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当然也谈不上厌恶。她一想到密信上的两份朱批,少女叹了口气,心想反正贺姐姐都已经不是神诰宗的人了,那就按照那个狗屁金童的意思办?

  她清了清嗓子,发号施令道:“赵鎏带队,去搞定那座淫祠,至于是亲自动手,还是跟当地朝廷官府联系,你们自己看着办。杨晃夫妇,就这样吧,以后只要不打着神诰宗的旗号做坏事,总之,从今日起,你们夫妇一切所作所为,都与神诰宗无关。”

  既然看完了热闹,圆脸少女就不愿再待在这个山水破落的鬼地方,迅猛御剑,破空而去,速度极快。别人御剑飞行,都是沿着一个弧度缓缓爬坡,最后进入高空,傅姓少女却是恨不得笔直一根直线,直冲云霄,看得让人惊心动魄,总觉得她会一个不小心就摔回地面。

  杨晃记起一事,大声道:“谢过傅师叔先前退敌之恩!”

  老道人赵鎏拱手作揖,恭送少女离去,在那之后,冷哼一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杨晃没有得意忘形,反而对老道人师徒之外的众位神诰宗小仙师,抱拳歉意道:“杨晃一身污秽,不敢相送诸位仙师。”

  收回缚妖索的少年道士,以及腰挂打鬼竹鞭的同胞姐姐,犹豫了一下,都微微点头。

  那个手持镇妖木的小道童,大摇大摆离开,突然转过头,作了个鬼脸,对那个树魅女鬼笑道:“丑八怪呀丑八怪!”

  原本笑意吟吟的女鬼,顿时神色凄然,缓缓扭过头去,双手捂住脸庞,再不敢见人。

  刹那之间。

  小道童突然停下脚步,就那么直愣愣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敢动弹。

  一行人当中,其实真正最受宗门器重的弟子,是他这个天生直觉卓然的修道良材,而不是那对双胞胎姐弟,甚至不是那个“趴在三境上晒了好多年太阳”的蠢货剑修。

  他迅速转头望去。

  小道士攥紧那块篆刻有“万鬼俯首”的镇妖木,手心满是汗水,他缓缓偏移视线,丑八怪女鬼不去说,病秧子的伥鬼杨晃,只靠一件神兵逞威风的大髯刀客,极有可能是龙虎山张天师的俱芦洲道士,最后才是那个面无表情的背匣少年,

  面容稚嫩的小道士,如此作为,落在别人眼中,只当是孩子心性的玩闹。

  只有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悄悄做了个向前一戳的奇怪手势。

  小道士赶紧眨了眨眼,咽了口唾沫,最后牵强一笑,他跟那个直觉让他觉得危险至极的家伙,客客气气地挥手告别。

  小道士一边飞奔一边哀怨,妈呀,这家伙一身凌厉气势,怎么那么像是中五境的老怪物?而且还是那种经常下山厮杀、身经百战的修士。

  小道士倒是没想着上纲上线,怂恿赵鎏师徒杀一个回马枪,因为毫无意义。

  修行路上,求道之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不是什么废话。

  小道士跑着跑着,又有些笑意了,心情一下子阴转多情。

  哇,果真如自己师父说的一模一样,山下也是有世外高人的!这不就给自己撞上了?回去之后,一定要跟师父说,自己遇见的那位,最少是金丹境的老怪物,说不定还是一位十境地仙呢,臭不要脸,假装少年模样,吓得他差点屁滚尿流……

  小道士欢快奔跑,还来了一个蹦跳,高兴道:“呦呵,这趟下山不亏。”

  前边抄手游廊里的姐弟心有灵犀地同时转头。

  小道士立即屏气凝神,落地后,老气横秋地继续稳步前行。

  绣楼那边,一场风波过后,虽然古宅男女从头到尾都在担惊受怕,但总算是劫后余生,夫妇二人握手,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只觉得得偿所愿,负担尽散,苦尽甘来。

  道士张山对陈平安笑道:“剑仙剑仙,看到没,这么年轻的剑仙,厉害吧?”

  陈平安有些无奈。

  雨已停歇,年轻道士望向高空夜幕,感慨道:“真想吟诗一首啊。”

  大髯刀客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不管如何,事情总算有了个圆满结局。

  这比平日里替天行道,斩妖成功,痛饮美酒,还要让大髯汉子感到喜悦。

  倒地不起的老妪在三进院落那边,终于悠悠醒转过来,立即飞掠而来,结果看到相安无事的男女主人,微微放下心,杨晃对老妪轻声笑道:“都过去了,以后不用再担心那些鬼祟小人了。”

  老妪先是愕然,随后喜极而泣,泣不成声。

  闺名莺莺的女鬼缓缓挪动躯干,“游荡”过去,轻轻挽住老妪的肩头,呜呜咽咽,像是在温柔安慰老妪“没事了没事了。”

  无事一身轻,再无半点枯槁颓丧神色,伥鬼杨晃大笑道:“徐大侠,张仙师,还有陈公子!若是不嫌弃,就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备上一桌好酒好菜?畅饮一番?”

  大髯刀客徐远霞笑着点头,对道士张山和陈平安问道:“意下如何?”

  道士张山笑道:“有何不可?”

  陈平安也是笑着点头,拍了拍腰间酒葫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们买一点酒。”

  杨晃一挥手,好像恢复了当年那个神诰宗弟子的意气风发,爽快道:“什么买酒?家中自酿的窖藏土烧,算不得醇酒,但是滋味真是不错,宵夜之后,吃饱喝足,陈公子只管搬走!”

  众人笑声朗朗,古宅再无半点森森阴气,唯有尚未喝酒就醉人的江湖豪气了。

  在这之后,老妪就笑逐颜开,仍是不断低头抹着眼泪,快步走去灶房烧菜。

  夫妇二人在三进院落的正房待客,与大髯刀客闲聊江湖事。

  道士张山犹豫片刻,还是喊上陈平安,来到院落游廊旁,歉意道:“陈平安,小道其实本名张山峰,并不是张山,对不住了,作为朋友,却瞒了你这么久,不太厚道。”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对此根本没有芥蒂,笑道:“行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有什么错不错的。”

  年轻道人眼睛一亮,哈哈小道:“你也不是用本名行走江湖?对不对?就说嘛,陈平安这个名字虽然寓意很好,可到底还是有些俗气……”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是本名!”

  年轻道士顿时有些尴尬,沉默片刻,他想起一事,低声问道:“先前你送小道一颗圆球做什么?”

  陈平安在内心说了一声对不住,然后笑道:“其实先前对面厢房那边,打斗动静很大,我便出门旁观了一场恶战,姓楚的书生原来是一头树妖,被……剑仙斩杀之后,丢下那颗好像是叫甲丸的法宝,那位剑仙瞧不见眼,直接走了,我便去偷偷捡起来。”

  陈平安伸手递过去那颗圆球。

  “剑仙应该就是那位神诰宗少女了。”年轻道士恍然,接过手后掂量了一下,并不沉重,低头细看,在手心轻轻转动,依稀看见有一条细微裂缝,名叫张山峰的俱芦洲道士脸色肃穆,递还给陈平安,“确实跟传说中的兵家甲丸很像,但是这颗甲丸应该遭受过重创,导致上边出现了一丝破绽,但是退一万步说,甲丸都是极其珍稀昂贵的宝贝,虽然小道不知道价格到底多高,但肯定是价值连城都不夸张的好东西,你好好收起来,千万别给外人看到,只要以后找高人缝补修缮,就能够放心穿在身上,相当于一等一的护身符!”

  这颗兵家甲丸,按照楚姓书生自己的说法,是古榆国皇家库藏里的地字号法宝,价值三千雪花钱。

  陈平安没有藏入袖中顺势收进方寸物,而是试探性说道:“你也知道,我是习武之人,而且我所学拳法,讲究一往无前,不可以太过依靠外物,否则反而会让自己的拳意不够爽利,所以这颗甲丸,我留着用处不大,卖给你吧,三百雪花钱,咋样?”

  年轻道士使劲摇头,自嘲笑道:“莫说是三百雪花钱,就是一千两千雪花钱,这么个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小道只要有这个家底,砸锅卖铁都会买下,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小道如今穷得叮当响,否则也不至于在鲲船之上吃顿饱饭都难了。”

  陈平安将圆球轻轻抛给道士张山峰,笑道:“那就当你欠我三百雪花钱,别急着拒绝,你想啊,就你这个被雨一淋就昏过去的身子骨,以后我们两个如果再遇到妖魔鬼怪,还怎么跟人打?你如果穿上甲丸,说不定咱俩胜算就要大上许多,一旦有所收获,就都归我,当你还钱,行不行?”

  年轻道士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收下那枚以往做梦都不敢奢望的甲丸,跟陈平安肩并肩坐在游廊栏杆上,一起望向天空,轻声喊了一声:“陈平安……”

  然后就没了下文,好像许多言语都说不出口了。

  陈平安双手撑在栏杆上,“你看我这次从头到尾,都没帮上什么忙,你也没嫌弃我拖后腿啊。”

  年轻道人挠挠头,这么一说,好像略微心宽几分,陈平安把自己当朋友,自己也是把他当朋友的,朋友之间,是不是就别那么规规矩矩、事事讲究了?

  他突然大笑道:“拂拂髯如戟,豪侠带宝刀。”

  陈平安笑了笑,得嘞,这是在夸奖大髯汉子徐远霞。

  年轻道人又说道:“弃文游海岳,辛苦觅全真。”

  好嘛,应该是在说他自己了。

  道士张山峰转头道:“陈平安,现在没想到关于你的诗词,等以后小道有感而发,一定会有的,放心,小道保证一定很豪迈!”

  陈平安哭笑不得,不好打击他的兴致,只得点头附和道:“好的好的。”

  陈平安跳下栏杆,跑向灶房,转头喊道:“我去帮忙烧菜。”

  道士张山峰嗯了一声,坐在原地,百感交集。

  正房那边,时不时传出大髯汉子的爽朗大笑。

  年轻道士换了一个坐姿,背靠廊柱,双臂环胸,想起了家乡的那座高山,他便闭上眼睛,哼唱起一首自制词曲的小调儿,摇头晃脑,优哉游哉。

  最后睁开眼睛,年轻道人轻声喃喃道:“要问此歌何人作?武当山上张山峰!”

  陈平安其实想着事情。

  先前与楚姓书生一战,自己武道三境的斤两,陈平安心里大致有数了,光脚老人传授的诸多拳法之中,神人擂鼓式,已是威力最大的一种,陈平安当时凭借缩地符,一拳打中,之后拳拳中,可即便如此,那个古榆国树精的读书人,虽说是有甲丸变作光明铠傍身护体,但是陈平安其实拳法极限,也就是那二十拳神人擂鼓式了,多不出哪怕一拳,所以如果不是养剑葫芦里的飞剑毙敌,恐怕就会被那个书生耗尽自己的气力,一旦神人擂鼓式用尽一口气,他能够腾出手来,若是使用出一两件攻伐法宝,他陈平安怎么办?

  逃倒是应该不难,可想要胜出并且杀敌,挺难。

  不过能够将自己的拳法,和初一十五两把飞剑的出击,配合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天衣无缝的意味,也是一桩收获。

  可陈平安内心深处,还是觉得不够酣畅淋漓,终究是差了一点意思。

  似乎真正的答案,再简单不过了,还是他陈平安出拳不够快!不够猛!

  陈平安收起思绪,练拳也好,将来练剑也罢,急不来的,总之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往前走就是了。

  他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芦,轻声笑道:“这次谢了啊。”

  葫芦内有所感应,十五开始飞来掠去,十分雀跃。

  陈平安突然说道:“但是以后你们俩登场的时候,能不能别那么……光彩夺目?咱仨又不是跟人切磋武道,出手之前需要报个名号,亮个兵器啥的。上阵杀敌,咱们就不讲究这些了吧?偷偷摸摸溜出养剑葫就好了,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十五瞬间悬停,静止不动,似乎有些生闷气。

  初一更是掠出养剑葫芦,闯入陈平安气府之内,兴风作浪。

  好在陈平安如今对于这点疼痛,云淡风轻得很,满脸笑呵呵地小跑向前,去灶房那边帮忙。

  驾驭本命飞剑,只是消耗心神,无需动用真气,但是飞剑杀敌,存在着距离限制,与剑修境界、或者说神魂凝结程度有直接关系,想要打破飞剑距离瓶颈,也无捷径可走,对于剑修就是境界上升,对于陈平安这个刚刚赢得“剑仙”美誉的武夫而言,就需要十八停剑气运转的那一口真气,一鼓作气闯过沿途更多气府。

  初一的路程瓶颈是方圆十丈,十五则是八丈。

  不远处就是灶房了,依稀有些光亮。

  “张山峰这个名字,哪里就比陈平安好了?”

  陈平安放缓脚步,想到这里,便有些不服气,只是突然咧嘴,自顾自偷着乐,“嘿,剑仙!”